三.同类(1 / 2)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
抢救室的大门阻隔在无袖面前,藏匿着橝泽的一切动静,直到第二天黎明的时候,那扇门才被打开。
一个略显憔悴的身影走了出来,她的短发遮住耳垂,眼角的痣像凝冻的泪。
她倚靠在墙壁上呼吸新鲜空气,按揉了一会儿太阳穴以缓解高强度工作后的疲倦。
无袖站起来紧张地看着她,几次想张口说话都没敢,诺寒挑起眉瞥了她一眼,她的视线立即转向另一边。
“你男朋友?”诺寒问。
“不是。”无袖一愣。
“那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救了我们,我在等他醒过来。”无袖小声地说。
“这样。”
无袖的窘态落在诺寒眼里显得很可爱,她非常喜欢小孩子,尤其是女孩,她们善良,容易含羞,欲望和同理心都像一只萌芽,本能地喜欢着一切美好。
那种最初始的朦胧感吸引着诺寒无法自拔,可玲珑宗到处都是男人,他们追求肌肉线条和强大的力量,内心要强而骄傲,让诺寒的爱根本无处发泄。
“他没事了,过一阵子就会醒来,开心吗?”
无袖心里紧绷着的弦松弛下来,连忙向诺寒鞠躬道谢。
诺寒扶住无袖的身体,从兜里掏出来几块糖递给她,并告诉她这几天不能够打扰橝泽,他需要充足的休息时间,等他醒了自会与无袖相见。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
“什么事啊?”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找你一定不是什么坏事。”
“我们去见谁呀?”
“玲珑宗宗主。”诺寒拉起无袖的手往医院外走去。
玲珑宗宗主,无袖在心里将这几个字默念了一遍,“听说玲珑岛的城主是个小孩子。”
“城主?”诺寒笑了一下,“玲珑岛没有城主,只有宗主,你说的是上一任。”
“那这一任呢?”
“这一任是个大孩子,一头大倔驴。”
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一句,“装模作样的大倔驴。”
玲珑宗坐落在岛中央的山脉上,其中最高的小山就是玲珑宗山阁,山上树木茂盛,花草葳蕤。
不同于瑞芬府的建筑风格,闽南的房屋多以木材为主要建筑材料。
玲珑宗的大多房子以立柱和梁枋承重,柱、梁、檩之间由榫卯联接,额枋下有镂空雕花的挂落,屋顶覆盖黑灰色瓦片,四角向上延伸出柔雅的曲线。
家家户户的院落里都栽有一两棵种类不同的树。玲珑宗内门的阶梯和扶杆,甚至某些特殊建筑都是用汉白玉堆砌而成,造价十分昂贵。
当天鹅带着诺寒和无袖到来时,归尘已经在山门前等候很久了。
“来吧。”归尘没有多说。
在平常的日子里,这个时间段他往往会选择下山,去帮居民们解决一些比较棘手的问题。
比如在港口,络绎不绝的船只每天都会卸下来很多货物,再从岛上带走其他的货物;比如包子铺,大胡子老板修行时静不下心——在这座岛上,所有人都是玲珑宗的弟子。
归尘带着他们来到了自己的书房前,示意巨鸟就留在外面随便去哪玩一玩,因为它的个头太大了,书房是吃不下的。
归尘的书房小而典雅,藏书大多是闽南府的经纶诗赋。他沏好茶分别倒了三杯,茶叶在瓷杯里沉浮,香气溢散。
诺寒靠窗站着,无袖坐在归尘对面。
无袖并不觉得紧张,她仔仔细细地观察归尘的面容、双耳、脖颈,觉得对方是一个温和可亲的人。
“她的朋友们怎么样了?”归尘问道。
“蓝头发的小孩问题不大,估计很快就会醒过来,另一个情况比较严重,我们暂时解决了反噬问题,剩下的要交给长老们去做。”
归尘点点头,对无袖说:“不用担心,你的朋友们都会没事的。”
“谢谢。”无袖低头,来之前诺寒给她换了一套新衣服。
“你们来到玲珑岛或许是天意。”
“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归尘慢慢晃动茶杯。
“我叫无袖,蓝头发是绪琉斯,黑头发的叫橝泽。”
“你们来自哪里?”
“灰色平原。”
“瑞芬边境?我听说蛮人对你们趁火打劫了。”
“嗯。”无袖的头垂了下去,“有很多陌生人闯入我们的镇子,他们毁了那里,只有我们三个人逃了出来。”说完,她的眼睛变得湿润,眼泪掉到手背上。
诺寒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抬手擦去眼泪。
“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无袖料想到他会问这个,哽咽了一下说,“是橝泽救了我们,他杀了所有坏人。”
“杀了所有?”
“大概四五十个吧。”无袖看着地面想了一会儿说。
归尘微微眯起眼睛。斐波切利起兵发动政变,蛮人趁机入侵瑞芬府边境的事情已经在阿什克罗德大陆传开了,当看到橝泽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他们一定经历了许多困难。
“你能描述一下当时都发生了什么吗,他是怎么将那些人都杀死的?”
无袖抿着嘴唇看着地面,胸腔明显地起伏了几次后,才敢艰难地再次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橝泽紧跟在失去理智的绪琉斯身后,却被一具尸体不小心绊倒,磕坏了鼻梁,当他忍着疼痛站起来时,绪琉斯已经处在危险之中。
橝泽被那些野蛮人的气势吓坏了,站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
绪琉斯跪在燃烧的房子前痛哭流涕的样子使他沉默了,他们之间短暂到不过几个呼吸的距离,却在他眼里越拉越长,越拉越长。
他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开始对这一切的真实性产生质疑。仿佛有什么存在将他从眼前的场景中剥离了出去。
他后退两步,目光闪动起来,一些从未经历过的画面开始在脑海中浮现,阴暗的长廊、幽静的古堡、闪烁着非凡色彩的巨大玻璃、一片黯淡无光的天空,没有眼睛的烬羽一点一点朝他逼近。
迷幻的森罗万象不停涌现,橝泽的意识开始混乱,呼吸变得浑浊而急促。
在他眼神即将涣散之际,一个深邃而遥远的声音乍现,一点点将他那快要迷失消逝的意识拉回,倏然而沉缓地问道:
你。
准备奉献些什么呢。世界的最初是一片混沌,亿万年的时间不过沧海一粟,久远之前或瞬息之后都不成定义。
一点点光从最中间诞生,浩瀚无边的天地便终于相辅相成。
橝泽飘散在半空中的灵魂一下子被吸回体内,他感觉仿佛流淌过了几个世纪在他身上。
天空中的云缓慢飘动,一种奇妙的知觉从眼睛里开启,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对这个世界的亲切与熟悉,他只是稍微抬了抬手,就带出一股气浪摧折了不远处的小花。
他能感受到眼窝里多出了一些东西,并且就是多出的一些东西使他充满了力量。
橝泽思虑片刻后,便攥紧了拳头冲过去将绪琉斯救了下来。
在绪琉斯震惊的注视下,橝泽咬紧牙齿,爆发出了比所有蛮人都要强大的气息,在蛮人来不及反应之前发起了进攻。
一场声势浩大的战斗就此在绪琉斯与无袖的面前,在人迹罕至的灰色平原上彻底展开。
橝泽一刻也不敢松懈,全力催动着双眼赋予他的能量,镇子上的温度甚至都有所提升。
橝泽在众多蛮人之间游走闪避,发出精准的攻击,在杀掉十几个蛮人后,被逼到了一处房屋顶部。
他在转身之际凝聚力量射出十几道弧刃,将追赶而来的蛮人击退,然后像一道黑色闪电般接近蛮人,轰出一拳踢出一脚后再迅速远离,吃力地避开众多蛮人的进攻。
巨大的消耗让他很快开始流血,速度开始下降,力道也逐渐衰弱,在第二十个蛮人倒下后,他身上的伤口也多了起来。
一道道气浪在赛安镇中翻滚,房屋在猛烈的攻势下倒塌。蛮人手里的重刀散发着凛冽杀气,暴射的火焰如游龙般横贯半空。
不知过了多久,橝泽心头忽然悸动,他的瞳孔一瞬间放大,数不清的线条在虹膜上游走交错,最终化为两座沟通天地的阵。
顷刻间,天空乌云密布雷声大作,一座法阵从橝泽脚下出现,在乌云之中贯穿了一道漩涡。
狂暴的气流在他周围肆虐,碎石木屑四散飞射,翻涌的力量将地面压裂,切割在房屋墙壁上形成一道道深深的裂口。
剩余的蛮人们没有犹豫,怒吼咆哮着向橝泽发起了最后的进攻。
无袖的记忆在这里停滞了许久,因为当她清醒过来时,赛安镇已经不复存在了。仅剩下一些看起来随时会倒塌的破壁残垣。
绪琉斯茫然地望着面色冰冷的橝泽,后者紊乱的气息极其残破的在半空中被风吹刮着。
仿佛一块漆黑夜幕,没有皎洁皓月,也见不得璀璨星河。
沉睡被一道乳白色的光唤醒,绪琉斯慢慢睁开了眼睛。
定了定神,再合上双目稍憩片刻,随后起身下了床,揉了揉太阳穴,头痛感并没有随着睡眠减轻些许,不过身上力气倒恢复了不少,跑跑跳跳不成问题。
他穿上拖鞋走到窗前,拉开透薄的窗帘眺望远处,海风使他感到神清气爽,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沉浸在这轻盈的满足感里,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半个小时。
他来到玲珑岛已经三天了,他明白,这里不是他的家,他已经没有家了,从此只能浪迹天涯。
绪琉斯听到身后有人走进来,来人向他打招呼:“醒了?”
绪琉斯转过头来,看到了诺寒,“啊,你好,医生。”
她笑着走到绪琉斯身边,同他一起看向窗外。
“感觉怎么样?”
“感觉好了不少,只是头还是昏昏沉沉。”
“身体呢,除了头部以外还有其他部位不舒服吗?”
“应该没有了。”绪琉斯认真感受了一下后回答。
“嗯,头晕是你之前过度使用气息导致的,你还没有开始修习那些具体的力量,所以想要恢复只能慢慢修养。”
“我居住的镇子上没有人专门修习过具体的力量。”
绪琉斯轻轻笑了一声,看向远处的海和飞鸟。
诺寒的笑容微微收敛,看起来有一丝苦涩。
她想安慰些什么,又不知如何表达,只好沉默相对,陪他一同眺望远处。山脉,大海,以及欢愉的海鸟。
“这里景色真不错,”绪琉斯发自真心地赞美到,“这样的大海我们那儿是看不到的,来的时候我见过了忒赫勒尔港的海。
我们的海颜色深厚,大海上空的云朵也很厚重,让我总觉得是不是天上的陆地坍塌了。我从未见过这样清澈湛蓝的海水,连天空也是这样的清澈湛蓝,我从未见过。”
低沉的声音使诺寒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绪琉斯,男孩脸上的笑意不加掩饰,可是疲倦与悲伤依然能从那对棕色的眼睛里溢出来。
诺寒觉得不可思议:对于这深切的悲观来讲,绪琉斯年龄未免过小,他如何体会得到呢;另一方面,就是这故乡沦陷之痛,对诺寒来说太过遥远。
“你多大了?”诺寒走到阳台上,坐在一张由藤条编制的椅子里问道。
“嗯……大概十二岁吧。”绪琉斯不确定地回答道。
“才十二岁?”诺寒非常惊讶。
“或许不到十二岁?我记不清了,我从不过生日的,从不刻意去记。”
“天赋异禀,我听楚宸说你是第一次觉醒雪之心。”
“雪之心,你是说我的眼睛吗?”绪琉斯摸了摸眼角。
“嗯,对,你的雪之心是在眼睛里没错,你不知道什么是雪之心?”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