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1 / 1)
“到地方了,孩子们,下车吧!”我坐在副驾驶的置上,正望见那黑呦呦的江水,一支巴掌大的小舟横在江心,正向这边驶来。”谢谢金叔叔!再见,爸爸!明天见!”一阵参差不齐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愣在座位上,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去吧,小庄,外面没那么冷。”我扭过头去,冲提着皮箱的金龙使了个鬼脸,”要握手吗?庄谕?“嗓音从我身边沙哑的吐出,我把手伸来,被这个大手包住,摇晃了两下,然后不情愿的跳下车,又扭过身去迟疑的望江对岸。
黑色的汽车飞速地消失在树林的小路上,蓝色的小旗疯狂摆动着插在车上,一同离开我的视野。“苏贝丽、金龙、秦子赢,焦盛!”我突然大喊着迈开步子,因为他们已经走向江岸,小船也不知何划到这边来了。梢公一见是我们,他先是震了一震,然后赶紧笑眯眯的低下头说“快请上来,快请上来,我的苏小姐,还有金少爷、秦少爷、焦少爷……还有庄少爷!“我们一蹦蹦地像小洋娃娃一样跳到船上,梢公用桨一推江岸边的大石头,我既紧张又头奋的东张西望,差点儿没被这一推给摔下江里。
梢公的身躯弯的跟他前面数公里之外的大山一样,他一言不发,甚至连小曲儿都不哼了,我们都不在意这些,只讨论着新学校的事情,苏贝丽的兴致最高,她把嗓音调到最大,”听我爸苏友昆说,这是全重庆最牛的学校,洋人开的!学校是修道院改成的,又大又敞亮,里面有好多小伙伴和好老师呢!”那梢公一听,紧忙直了起来,像一个机械一样加快了船速。“可不是吗!自从咱们几个从北平一路搬到这里,还没一个学校像样的呢。”秦子赢刚一咽口水,焦盛又都嚷起来:”你们没一个懂的,这里虽是大后方,可日本人的飞机老是来这儿空袭,我爸是这儿的城防司令,他可懂了!“切,你爸司令,我爸还部长呢!我爸……”秦子赢刚想顶嘴,金龙又跳起来,震的整个小舟摇的厉害,“日本人怕他个什么?我妈妈讲,这重庆是山城,他们的飞机还没过来就被山外的高射炮打下来了,国军很牛的,之前那都是战略转移。”那些同学都不住地点头,只有我默默无语,我却不这么想,爸爸的官职一降再降,形势根本没有那样好。他们还聚在那里聊,我就看着船夫在我眼前划桨,他正好背对着我,那人挺古怪的,他一直盯着江面,仿佛里面有条大鱼。
可能是大家都聊累了吧,我的身旁不知何时又多凑了几个脑袋。这巴渝的景致,的确是很迷人的,那青色的长空中“拂”来一批水鸟,这碧绿的江水“激”起一波虾蟹,大江从远处滚滚奔来,船夫们驾御的小舟则装饰这水域,从而使”江水”,这拥有着放荡不羁的性格的家伙被驯服了。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山,这样多的水,这样多的船,即使在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也比不上,因为那儿的沙滩上停满了军用卡车和国军士兵,而海面也被大小不同的美国军艇所掩盖了……我忽然又想到瘦小的自己,尽管已经12岁了,却依然是那样的干枯,弱,没有生气,体魄差了,我的脸又黄又粗糙,像一块烧饼一样包在骨头上,双手更是紫的发青,脚却出奇的巨大,跳起来怪轻松的,这也是我唯一可以同别人吹嘘的地方。想想我的同学,秦和焦都是大个子,胳膊粗的像外国画册《大力水手》的主角一样苏贝丽温柔且聪慧,精通英语,(他爸爸是中美合作社会员)头发长,个子矮,是其中几个认识的里面对我最好的。金龙最让我厌恶,在我们之间,父辈就是一上一下的关系,金龙个头中等,脸白的吓人,眼珠却黑的像用浓稠的墨水写满了字一样,阴森,深不可测。由此可见,即使在客人的孩子当中,我也并不出彩。一阵寒意使我哆嗦了一下,我抬头一看,周围突然来了大雾,又看见对面岸上(也就是刚出发的地方)聚满了人,他们招着双臂似乎在叫喊着什么,我的身子不由地向前顷,想听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却被水中的倒影吓了一跳,——几个黑压压的影子蹭过我的脸……几束光柱射向天空,我愈想看清,却愈觉得模糊,对面似乎时暗时明,大雾遮遮掩掩,江水也随之起伏不定,”那是乌云吗?“我小声嘟喃道,这时一支小船从雾中划来,正撞上我们的舟,船头那边也猛地一停,呼喊声隔着大雾传来,我开始听不清,后来才知道我们到岸了。
下了船,几个戴毡帽的中年大叔就紧拥了上来,听他们的意思,这里去学校还要几里路,接应的马车陷在泥里卡住了,需要徒步前行,几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的恳求我们不要带坏话给各自的父母,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金龙蹦起来抢下一个人的毡帽,几个步子给扔到泥地上,那人低着身子追了过去,焦盛几个人哈哈大笑,我站在一边,只是不敢笑也不想笑,苏贝丽则一脸窘迫。此刻,我才发现这片土地像是几秒钟前瞬间倒满一池子的水,到处都是人们的推拉口号,而天上的乌云好似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走一步,金龙哼一声,走一步,秦子赢抱怨一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抬头一看,那几个大叔就像是我们的牛马,不吭声的走在前面开路,“请停一下,少爷小姐们。”一个清晰而微小的声音传到耳边,队伍停止了移动,因为要让一列军车通过,那些车费力地哼出响声高出人十倍的动静来,听着是这里阴沉的气氛加重了,我深陷在泥洼里,双腿不受控制的发抖起来,当最后一辆盖着绿篷的卡车驶过时,我正好望见那高高的修道院,塔尖耸立在远处,它的轮廓仿佛盖满了奇异的光,雨后的彩虹挂在天空中,投下的阳光照在冷冷的屋脊上,每一面玻璃都显得朦朦胧胧的,锻铁大门和被雨腐蚀过的雕像埋没在阴影里,再加上两列基本光秃的草木簇起整座建筑,我当时真想紧捏一下自己那冻的通红的鼻子啊。
等我们远离那帮忙碌的纤夫和渔民们以后,这一直伴在耳边嘈杂的声音竟无影无踪了,走近了才看出来,这学校附近的一带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人经过或摆摊的,宁静的宽阔大路上挤满了路灯和青天白日旗,时不时有几辆老爷车或美式小吉普从拐角处钻出来,而车上的人则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们。终于,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中美合作友好初级中学”几个金字清晰了起来,一个领队的人上前摇了摇铁门,但是他很快改成按电铃的动作,明显为刚才自己的大意举动所后悔。门卫好像不在,我和苏贝丽便先跑在栅栏外面望着里面的样子,有个外国女人打扮成女佣的样子在花坛边浇花,虽然相距还有几十步远,但我还是能感觉到苏贝丽想用英语打招呼的欲望。不一会儿,有个老教授模样的人从修道院大门里出来,他慢步徐行,步调一致的像打好了节拍,那人嘴里不自在的喃喃着,直到他走近我才听清,“哈欠--老赵,你昨回事,不是说这两天停课,不要再带新生来吗?”他那溜圆的眼珠子在镜片后面忽然盯向金龙……“唔,抱歉,抱歉,蒋先生。我……”又是那个毕恭毕敬的声音,“不了,不用了!金效国金主任的孩子金少爷?啊——认识认识,快进快进,不要冻伤了你们,老赵,改天再会,咱俩好好谈一谈。”这声音一出就把我吓了一跳,这动静却似一只老公鸡愣是装成小白兔的架势,让人恶心。锻铁大门光啷啷的打开了,门开了一个正好容我们五人进去的宽度,我迈步时正看见这个老头长长的手臂贴着我的脑瓜顶越过去关上大门,只留下那几个愣在外的大叔。
“真是不好意思,金少爷……还有各位少爷小姐……你们知道的,这几天城里不太安全,共匪似乎要有所行动,政府发布了封城令和搜查令,所学校也一律……”“你叫什么名?”“金龙毫不客气的直接问道,还没等这蒋先生问答,刚才那位正在浇花的女佣就发出一声尖叫,我看见他仰面朝天的跪躺在地上,先生上前俯身扶起她,只见这女人可得直说胡话:“快,的路身躺在地上,那蓝色的大眼晴里充满了惊讶和不可思议,更多的则是恐惧。”“天哪!怎么了玛丽埃塔!”我们一拥而上,蒋先生上前俯身扶起她,只见这女人吓得直说胡话:”快,蒋正涛,让我进去……”她昏过去了,“你在说什么呀,玛丽埃塔?”蒋先生看看她,又望望金龙,似乎都不知先帮谁好了。“金少爷,您先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说罢,蒋先生半抬半托着,用尽他那平生气动,也似乎有些困难,秦和焦想上前帮忙,可老头只是满脸堆笑,这笑容一直到他进门后几秒钟才于我脑中消失……“切,为何不让咱们进去?”“金龙不屑的说道,他将手搭在秦与焦两人身上,把头对着苏贝丽说(甚至都没瞅我)“那老东西怕洋人,连女佣都怕,哼,有什么好怕的,我听说前些日子我爸和美国佬闹翻了,就是个什么破支援国民革命军提议书,国民政府替我爸撑腰,就是不签字,那帮老毛鬼气得,哈哈哈……”“你们在交谈什么?”一个不像是中国人发出为的怪音飞到众人耳边,大家回身一看,一个穿着米色西服,打着绿色领带,比刚才那个姓蒋的还高一头,四肢发达,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肥肉,胸前有一块亮晶晶的中美合作社会标,一头金黄色,眼睛绿得吓人,高高的鼻子,内凹的脸颊,看上去,就有种令人感到害怕的,令人胆颤的本能反应。
“hello!areyouschoolmaster?nicetomeetyou!”一口流利的发音在我的身边传来,可那校长只是冷冷的一摆手,(其实已经证明他是了)他那洪亮的声音伴着嗡动的鼻翼:”不用说英文,我会说中文,我,再问一遍,你们在交谈什么?”金龙怪叫一声,全身颤抖起来,显然是被激怒了。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蒋先生抬完人回来,他像一个小矮人一样缩着脑袋钻过窄窄的大门,生怕挨着校长,(此时校长正好把着门)他站双方之间,却不敢靠的哪一边特别近,他脸上的纹路紧绷着,汗光闪闪,上下牙咬住嘴唇抖动着,双手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作出对各一边示好的手势,我看着这一幕,心里自觉得可笑,于是便对这老头的敬仰、尊重和期待一并抛到脑后了,更没有什么“先生”一类的尊称,现在我只想叫他老蒋了。“金龙,我知道你的名字,你爸爸给我寄过你的简历和照片,但我,还没有真正认识过你。”那位像鹰样的气势的外国人终于再次开口,金龙随即附上一声冷笑和一句短促的话:“噢?那又怎样?”“不怎样,现在我认识你了,跟往届来这里读书的中国孩子一样,天真,自以为是,愚钝。”我这里清清楚楚地听见一个关节的响声,金龙的嗓音开始变得颤抖,无力且不受控制,“你,你一个洋鬼子在这儿,当校……”那个外国人没有等他说完就整理了一下西服和领带,便消失在楼道深处。”洋鬼子!“金龙忽然大骂出来,略带哭腔,我都第一次看见他的眼里充满了委屈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