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拔犀擢象(1 / 2)
尽管花宾是以被邀请者的身份进入园区,但花宾很快发现他在这里的地位低下:以老教士为首的一众管理者大多出身于伦敦动物学会,不仅接受过系统的教育,也有过在野外考究动物的亲身经历。相比之下,自学成才的花宾就显得像是草台班子了。尽管花宾对自己的书本知识非常相信——他读过的动物学方面的书籍未必就比这些人少,但是他的这些同事们,聚集在温暖的会客厅中,园中的债务堆积如山,他们仍有闲情逸致开两瓶红酒、点三支雪茄,慢条斯理地讨论学术问题,这样儿的靡靡之音让花宾不能忍受,花宾没兴趣也没精力去探讨。他更愿意做点正经事。
花宾相信童话故事。他觉得野生动物也能听他的话,就像家乡的猪狗牛羊一样。他想重建园中的秩序,面对这一片狼藉,遍地的残垣断壁,不是他一人所能清除的,单凭猪和狗还不够,他还需要动物来帮助他。
将人与动物分割开来的是文明,也是智力,更是意识。这是一个接近于哲学的问题,更简单的说,花宾爱动物,但是动物接受花宾的爱之后要能产生感恩的情绪,把忠诚回馈给花宾,这就需要一定的智能了。即便是与人类最贴近的哺乳动物,大多数种类在人类身边也是显得愚钝不堪的,就像大群的牛羊,麻木不仁。打破这一智慧临界点的陆生哺乳动物寥寥无几,大象,猿,猪,仅此而已,充其量再加上踩着线进来的狗。
作为智力仅次于大象和猿猴的哺乳动物,猪能和花宾建立起深厚感情并不意外;作为陪伴了人类几千年的好朋友,狗把忠诚回馈给花宾也在情理之中;那些牛和羊,可以被忠诚的狗驱赶着服从指示,但动物园中的那些大块头就不是狗能控制的了。
臃肿的河马、健硕的犀牛,只要花宾一靠近它们,它们便打着鼻响严加警告,晃动着犄角和獠牙示威,毫无感激之心;园中那条巨大的母鳄鱼,它时刻都对花宾露出血盆大口,花宾想为它医治那枚发炎化脓的牙齿也做不到。“不识好歹的爬虫!”花宾咒骂。
在“man-eater”中,鳄鱼所背负的人命债务或许仅次于老虎,而花宾对这些爬行类的好感尤其匮乏——他通常只会与温血哺乳动物产生共情,爬行动物毕竟太生疏,也太遥远了些。
马儿是善解人意、通人性的动物,可园中的骏马是路德维希的掌上明珠,绝不会容许花宾染指。
还有什么动物足够聪明到能理解他的意图呢?花宾想到了灵长类。这些五指健全的动物必然有足够聪慧的大脑,可以成为他干活的好帮手。园中曾有个豪华的灵长类动物展览馆,但此时映入花宾眼帘的只有破败的砖墙和四处散落的碎玻璃,随时都会扎到行人,那些懒惰的员工从不清理。
园中有一大群灵长类动物——有猕猴,叶猴,酋猴,金丝猴,狒狒,山魈,黑猩猩,琳琅满目。动物园的经费一直不足,动物们大多吃不饱,但这些猴子似乎一直不愁饮食。猴子们虽然有尖牙,也有灵活的手指,但和那些大块头的邻居——梅花鹿们争斗起来绝不会占到什么便宜。花宾顺着猴群的足迹来到园中央,终于发现了这些狡猾的小东西吃喝不愁的奥秘、它们全部坐在一头毛色乌黑的小公象的脊背上,替它捕捉藏在皮肤缝隙里的寄生虫和跳蚤,减轻它的烦恼;因此,其他的动物都隔着一段距离看着这头庞然巨兽,自发地让开一条道,猴子们却能从容地捡食大象嘴边掉落的残渣。
坐在大象脊背上的猴子们正闲得无聊,灵长类动物是玩心很重的,它们一看到花宾这个毛头小伙子,眼生不熟,晓得他是新来的,居然也有欺生的念头,年轻气盛的公猴们便纷纷跳下来,争先恐后朝花宾猛扑——它们不费多大力气就把花宾仅剩不多的衣服撕开,花宾不断尝试用温柔的抚摸安抚它们,但毫无作用——灵长类的智慧已足够免疫这种主人对宠物的安抚效果,它们太聪明了,聪明到不愿受花宾驱使。直到花宾逃到他的房门前,狗娃和其他几条狼犬卧在门口打盹迎接主人,靠着这些凶猛的大狗,花宾才避免了被猴群玩弄的命运。
猴子们顽劣不堪,不是用温柔之心能教化的,花宾感到莫名的失落。但他很快就醒悟了过来:“我干嘛要舍本逐末呢?”花宾的目光朝向那头年轻的公象。
它是一头强健的小公象,足有两吨半,按照大象的标准来说,它的体态非常健美。胸脯肥大厚实,后腿短粗,饱满的额头凸隆起,脊背宽大,从肩至尾呈倾斜形状,浑身乌黑,而粉色的长鼻就更显得可爱。乳白色的象牙探出口吻约三尺多长,人类总是最看中象牙,但这对武器长在这头魅力四射的生物身上反而是最不显眼的。然而它身上的累累伤痕打破了这种美感。
在当初英国人与西班牙人的殖民战争中,战象曾表现的异常英勇,它们在撕毁铁轨和道路方面做出了重大贡献。但人们似乎就是不能理解动物真正需要什么,这些大洋彼岸的白人缺乏印度、缅甸和斯里兰卡人对大象那种最真挚的感情。好像这些动物因为块头大,生来就应该是坚不可摧的一样。他们根本不晓得孤独和伤痛对于一头离群的象来说有多么难以忍受。
不像犀牛、河马,大象的痛觉神经尤其明显。一根银针扎进去也会让大象坐立难安,更不要说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旧时的战象要披着沉重的铠甲和象轿,虽然一定程度能替大象的皮骨抵御剑锋,但也压迫了大象脆弱的脊椎。这头小象当时才刚刚一吨重,就被训练去掀起铁路,这对象来说不是特别难完成的任务。象只需要把象牙伸到铁路下头,力拔山兮气盖世,立马就能出色地结束任务。这只小公象的象牙短了点,没办法掀动一条路轨,只能用长鼻子辅助——也许是被铁轨上的铁钉扎到了敏感的鼻子,也许是路旁杂草丛中跳出的啮齿动物受惊后咬了一口鼻尖,这头小公象昂起长鼻想要尖叫,被士兵用象钩顶住耳后,把叫声咽了回去。这样儿的工作周而复始,没有尽头。有时它还要负上沉重的物资,给前线的人输送给养,随时都有枪炮袭来的危险。
战争结束后,它才是一头三吨重的青年小公象。没有了军事需求,没有人愿意斥巨资饲养一头象。它就像破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先后被卖给了欧洲和美国的巡回马戏团,军官把象钩交给了马戏团的驯象师,驯象师又交给他的下一任同事。天知道这头小公象被那象钩戳刺了多少次。这些驯象师根本不爱大象——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份谋生的工作,大象常年得不到充足的零食,也没有足够的干净水和细沙给它沐浴。一个盛夏酷暑三伏天,它尝试偷喝驯象师给他女儿准备的橘子汁时,驯象师用象钩狠狠扎破了它身上的一个脓包,它痛得无法忍受了,咆哮起来,它用长鼻卷起它的驯象师,把他抛向空中,又用大嘴叼住它,激烈地摇晃,把驯象师杀死了。
它本该被击毙。而伦敦动物学会的老教士买下了它,它又漂洋过海来到这儿。当老教士的身躯被劳累摧垮后,无人关心的它本该熬不过这里的寒冬,因花宾的走马上任而得以幸免。
在花宾这里,它成了一头极具意义的动物。
印度人说大象是世界的支柱,尼泊尔的山民说大象是丛林的守护神,泰国人与战象的渊源一直持续到文艺复兴时期。在万物灵长——人类大量开垦荒原、化森林为农田之前,自然界的诸多动物都要仰仗大象的福荫笼罩,动物园中也是如此。
教士年迈体衰,员工消极怠工,园区秩序崩塌,动物们的生活质量一日不如一日,却也苟活到今日,全靠大象:园中的植物得不到打理,翠绿消减,枯黄蔓延,大象推倒死树,余下的树苗才能得到阳光雨露;大象用宽阔的象蹄在崎岖不平的土地上踩踏出“象道”,用长鼻勾住树干,摇动大树,绿叶和果实稀稀疏疏落下,总有一些会落到小动物的嘴里;碗口粗的小树,鹿和驴撞不动,只能啃食树皮,仰仗大象把小树连根拔起,动物们才能吃到富含营养的根茎;大象吃下树根和果实,又将这些种子播撒到园区各处,象粪的滋养和象蹄的踩踏、翻卷则保持了园区土地的肥沃。
如果按照拟人的角度,它在万牲园中的资历与地位比花宾这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伙子要老得多,俨然是园中诸兽的领头羊、老大哥。当动物们聚集到厨房门口好有机会进去舔舐锅上残留的盐,它总是站在头一个。毛驴、山羊、梅花鹿都会自觉地为它让出道路,那根坚硕有力的长鼻子总是第一个伸进屋去,在还带着余温的铁锅里吸食盐粒。
因为员工们不做事,没有人替它洗澡,它也找不到细沙坑可以沐浴,因此这头象的皮肤总是发痒。它便允许那些猴子为它服务,猴子们也乐于找个靠山。
花宾看见它为动物们推倒树干,有如动物界的柏拉图和苏格拉底;却也看见它脆弱敏感的一面。它不是一头年长的成熟公象,还只是一只年纪轻轻的小公象而已。人类通常认为大象作为自然界最大的陆生动物,有犀利的象鼻和象牙,理应横行无忌。可事实并非如此。这种巨兽实际上非常敏感、脆弱,真正保障它们能活到寿终正寝的秘诀是来自群体的保护。象群以亲缘关系为纽带,以德高望重的老祖母象为领袖,团结有爱,共同应对掠食者和自然灾害。年幼的象会受到充足的保护和体贴的引导。一头离开了群体的孤独小公象会变得非常易受伤害,它的心理是不健全的。对于象来说,身体的强壮是虚无缥缈的,真正的力量源自于内心——也许对于所有的动物,包括人而言,都应当是如此。
小公象在这里孤身一个,无有同伴陪它谈心解闷、互相用长鼻瘙痒,一起用低沉的次声波交流,晚间靠在一起安眠就寝。除了猴子们蹲坐在它背上为它清理厚皮里的蜱虫外,其余的食草动物也不会太靠近它。
此时担任驯象师的正是那个吸引花宾留下来的帅哥——路德维希戈培尔,人如其名,是个品行优美的德意志男孩。因为受不了他祖国严苛的征兵制度而背井离乡,追随教士左右。许是高贵的日耳曼血统作祟,凡事都能被他办的热血沸腾。而其俊秀的面孔让人羡慕嫉妒,更有甚者如花宾已是激起欲壑难填。在老教士刚刚抵达租界敲锣打鼓开张时,他就跟随在左右,端茶送水,捏肩捶腿,任劳任怨,毫无怨言。老教士对他的宠爱也有目共睹。但随着动物园的破败,教士逐渐退居二线,十九岁的路德维希一肩扛起了动物园的责任。他梦想建立一个马戏团,增添动物园的收入,以应付累累负债。
大象自然是马戏团最合适的明星人选。这种雄伟的动物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都能吸引来大批人的目光,一头身体状况良好、懂得服从的大象往往价值连城,尽管园中的这只小公象在同类中称不上出类拔萃,但在其他动物中也已经显得鹤立鸡群了。当初教士把大象买下时,驯象师把一柄血迹斑驳的“象钩”交给了路德维希。这柄凶器在它身上留下了数不清的伤口,通常是扎大象肩膀后头的厚皮,但有时也故意去刺敏感的象耳。连续几任驯兽师将大象关在他的地下室中用这种残酷的方式训练,大象不能领会他的精神,只能一味忍受痛苦,如此煎熬了一夜,大象忍耐不住,撞破了暗门冲出来——也揭开了动物园秩序崩塌、百兽出笼的序幕。
大象的智慧远胜于猪和狗——这本应该是一件好事。可花宾因此而碰壁。象不会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屈尊降贵臣服于花宾,花宾以往的那些笼络兽心的方法在这里不好使。无论是买来新鲜的香蕉还是红彤彤的苹果,都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这头小公象对人的靠近始终很警觉,从它的厚皮肤上的累累伤痕可以看出来,这所动物园的内幕究竟如何。它对花宾的态度冷淡而有三分畏惧,尽管花宾是个文雅的、不晓得暴力的男孩。大象有时会咆哮着阻止猴群对花宾动手动脚,但也仅此而已。
“你不能这样对待它,大象是很脆弱、很敏感的动物,它们连蜜蜂的攻击都会害怕——虽然蜜蜂不能蛰死它,但大象对疼痛是很敏感的。让我来照顾它吧,”花宾殷切说道。
路德维希正忙于给一群小公马去势,还要给母马剪毛修脚,每日诸事缠身,他自然乐于有人来替他分担工作。“象夫”的位置也就自然而然交予了花宾,把血迹斑斑的象钩交到了花宾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