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逃户(2 / 2)
一想到躺在冰天雪地里的小儿杨承禄,李玉儿的眼泪就不住的掉落。
杨佛奴的双眼也显得有些发红,只听他道:“是我对不起承禄。待咱家在幽州安家之后,我会多做功德,希望佛祖保佑承禄下辈子投胎给个好人家吧!”
“功德,功德,功德,你就只会做功德!这些年咱家给寺庙施了多少东西?
不说米面油酱,就是开元通宝也得有三四贯了,平常年份换成粟米能有二十多石!
这么多东西不说佛祖显灵让咱家大富大贵,起码他老人家也得保佑咱家平平安安吧?可事到临头,佛祖在哪儿呢?
要我说,早该把布施给寺庙的钱省下来,去打点县里上下,咱家怎么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李玉儿没好气道。
“玉娘,你千万不要胡言乱语。广敬禅师说过,一念瞋恚嫉妒,堕入地狱修罗法界。
佛寺的地狱变相图你也是见过的,地狱那般恐怖,种种罪报非同小可!你万不可对佛祖不敬。”杨佛奴语气认真道。
李玉儿撇嘴道:“俺从小只信青牛白马,却不知佛祖是哪里来的毛神!
我且问你,佛祖是保佑你阿母不病死了?还是保佑咱家不用出赋税了?
他能不能显灵和官府说道说道,凭啥邻居逃亡,咱家就得多出一份租庸调?凭啥皇帝来了,咱家就得典卖土地多交一年的户税钱?
你们唐人官府的话也是狗屁,九年时把咱家好端端的‘实户’给改成‘新附客户’。里正口口声声说这是朝廷恩典,只要改成客户就免六年赋、调。
哪成想确实是不用交粮食布匹了,可户税钱却越交越多,开始还是只要交8铜钱就行,去年官府又说客户不用服徭役了,户税钱却涨到2钱。
今年官府又有说辞,说什么皇帝封禅泰山,齐州家家都要多出一年户税,说什么来年赋税官家一定恩典免除。
可这是什么狗屁话,咱家多出一年户税就是4钱,今年粟米才8文钱一斗,一匹生绢才23钱。4钱那就是5石的粟米,或是17匹的生绢。
咱家2亩的桑田,我一年累死累活也不过织13匹绢。3亩的粮田,也产不出5石的粟米。
咱家那头老黄牛倒还值个7匹绢,可要是把牛卖了,来春耕田时怎么办?
前几年你母亲病重,家底早就空了,只能东补西凑勉强生活。
今年皇帝一来,咱家不止要多交一年户税,连邻居逃走的赵老三一家的赋税也要代交!
可咱家哪有这么多铜钱,这该死的官府非要逼咱家把田地卖了不可!”
李玉儿越说越气,泪珠不争气的掉落下来,小女儿牡丹用小手轻轻为母亲拭泪。
“我早就劝你好好打点张司户,你父亲生前和他有点交情,他是能说上话的。”李玉儿又道。
杨佛奴无奈道:“孔举人盯上了咱家的田,谁也帮不了我们。县令是人家的亲友,人家有无数种办法让咱家破产!
张司户已经帮了咱家很多了。没有他私下给咱家的‘过所’,这一路过来哪是这么简单的事?
还有要不是人家牵线,咱家最后不光田没了,连4贯卖田钱都得不到!”
李玉儿怒道:“那你也不应该4贯钱就把田地贱卖了,这价格实在太低了!光是咱家桑田就不止4贯。”
杨佛奴平静道:“孔举人在县里势力那么大,这几年他家逼的县里农户逃亡的逃亡、投靠的投靠。他家看上的田亩,旁人谁敢买?
只有县里当官的不惧他的势力。咱家要是不把土地贱卖给宋县丞,让他看到好处,他凭什么在这里插一脚?
如今咱家得了4贯钱,看他们二虎相争,也算出了咱家的一口恶气!”
李玉儿轻轻抚摸肚子,皱眉道:“要是没有这个孩子,我早就去将孔举人打杀,出了这口鸟气!
你父亲还健在时,可没人敢欺负咱家。你若是平时敢拔刀,人家也不会欺负我们到这个地步。”
杨佛奴只是摇摇头,然后温柔地盯着李玉儿的肚皮,叹道:“还是当官儿好啊!当官才不会被欺负!
官人不仅不用出租庸调、户税、地税、杂税,国家反而给发职田、月俸。
居衙有‘白直’‘执衣’服侍,出门有‘问事’开路,多么威风!
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家抢着投献土地,凭空受着无数巴结。他们上辈子该是做了多少功德?这辈子享受这么大的富贵!”
杨佛奴轻轻抚摸了一下李玉儿的腹部,然后用希冀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继续道:“佛祖保佑我儿日后能有个一官半职,哪怕是个九品官也好啊!”
李玉儿嗤笑一声,道:“是天上的鸟雀掉你嘴里了?还是你们老杨家祖坟冒青烟了?白日里做大梦!
佛祖要是真能保佑,也是保佑人家当官的。你那点布施比起官人奉佛的金银财宝不过九牛一毛,就这根毛佛祖一口气能吹到十万八千里去,看都不看一眼。
要依我的意见,咱家就应该抢他一两个寺庙,用抢来的钱财去买个官。
等你当了官之后再去奉佛,佛祖就会保佑咱家了!”
三个孩子也嘻嘻的笑了起来。
“阿耶,阿娘,我以后就去抢寺庙买官,然后当官孝敬你们!”
大郎杨继业大言道。
“我也要!”
“我也要!”
“牡丹你是女孩儿不能当官。”
“反正我也要!”
三个孩子顿时吵闹一团。
看到这幅场景,杨佛奴连道:“玉儿,你、你真是不可理喻。寺庙也是能抢的吗?教坏了孩子怎么办?”
李玉儿刮了杨佛奴一眼,语带嘲讽道:“呦!寺庙不能抢,我就能被你父抢过来给你做媳妇了?
要不是你父当年把我打晕逃的快,俺们契丹人把你父亲抓住非得大卸八块不可。
开元二年滦水谷之战,你们唐人被我们契丹人杀的尸横遍野,俺们契丹部落人人上山搜寻战败的唐兵。
俺要不是被你父暗算,怎么会便宜了你。俺好歹也是大贺氏的人,谁承想嫁给你这个唐人农夫。”
杨佛奴的脸刷的一下通红,口中支吾,眼神四处乱飘,屁股坐立不安,只听他道:“此处应该距离幽州城不远了,咱们还是抓紧赶路为好,我下去牵驴。”
李玉儿忽然抓住杨佛奴的手臂,表情严肃,道:“杨佛奴,我再信你一回。要是幽州城内没有你父亲生前口口声声说的那个生死弟兄,或是他不能够帮咱们安家,我就带孩子们逃回契丹。”
杨佛奴顿时急了,忙道:“阿耶怎么会骗我?再说前些年从幽州来的信你不是见过的吗?
那人真真是我父亲过命的兄弟,我父亲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他也救过我父亲的命。人家早就邀请咱家搬来幽州,但咱家在齐州日子还过得去,所以就没来。
人家世代居住幽州,势力大的很,安顿咱家就是个举手之劳。你且放宽心。
还有你千万不要想着什么逃回契丹。都已经过去了十年,你能知道你们部落发生了什么?
阿耶说你们那鬼地方冬天一刮白灾就要冻死人。你回去找不到亲人怎么办?设若你亲人还健在,你能轻易避开边境守捉吗?你一旦被他们抓到,就会被当成奴隶卖掉。
要我说,你虽然是契丹王族的人,也不过是个旁支,生活未必比的上俺们唐人农夫。你放心,咱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玉儿松开手,转过头去,一颗泪珠从她的脸颊掉落,只听她道:“我想我耶娘了!”
话音落下,车厢就陷入寂静。
良久,小女儿牡丹突然道:“娘,娘,有血!”
……
六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