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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额叶尔古家早早地给六奶奶联系好了粮食,六奶奶一到,马上装车,当天装好车。几个人要让马匹休息一晚上,人也解解乏,吃些东西睡一觉。第二天,还是起早套车赶路,一切都非常的顺利,只要这一车粮食运到家,二十天的原料肯定没有问题。同时自己也趟出一条路,认识许多农户。而且,也有了外出购料的经验。六奶奶甚至想,以后原料全部自己采购。一来不被别人卡脖子,二来能保证粮食的质量,而且在价格上有优惠,怎么算怎么划算。
公孙仲秋与伙计坐在前面车辕两侧。六奶奶坐在后面的粮袋子上,手里拿着富老太太送给她的小烟袋,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随着花轱辘车的晃动,身子跟着摇摇摆摆。当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大约过了四顶山西面。突然旁边的林子里,一声口哨响起,紧接着从林子里窜出十来个人,有骑马的、还有放步蹦的,冲上路把他们拦上住。
有一个人在马上双手抱拳,高声喊到:“西北玄天起风沙,天下绿林是一家,过路尖头1识点相,留下钱财人不插。”注释1尖头:土匪黑话;商人。
公孙仲秋虽然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见这阵仗,也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个伙计更是吓得不敢出声,没有尿裤子已经不错了,他何时碰见过胡子劫道啊?六奶奶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心说坏了,遇到胡子了。六奶奶在山上住了半年,和勺子他们学过春典,也能说个半朝銮驾1。那胡子问的是:是不是同道中人,如果不是,赶紧拿钱、拿货不要命。注释1半朝銮驾:方言;一知半解。
六奶奶正在心里盘算该怎么办。这时候,旁边又有一个在地上喊:“哎,叫你们没有听见啊?麻溜儿地下车,车留下给俺们,你们赶紧走人,不然剁了你们。”
还有几个人也跟着嚷嚷:“下来、下来,咱们别伤和气啊。”
六奶奶心里也挺害怕的,毕竟胡子们手里拿着家伙,但真地要把粮食、马车给他们,实在是心有不甘。于是,镇定了一下,嘴里叼着烟袋,慢慢的转过身,坐在车上没有下地,对胡子说:“各位老大,妹子见礼啦。”
然后,两手左三右四,上三下四。左手拇指竖起、食指扳起,其余三根伸直,将手举起来。右手拇指弯曲,其它四指伸直,放在胸前:“三老四少请听真,没有财宝与金银,老大不用把我叫,快刀不杀自家人。”
有人喊:“你守山。”
六奶奶答:“我守林。”
然后两个人合一起说到:“久守江湖一家人。”
那个崽子又问:“什么蔓?”
六奶奶回答:“灯笼蔓。”
崽子问:“打渔沙在哪?”
六奶奶答:“乌其玛老潘家!”
问“什么字?”
六奶奶答:“学字班!”
他们说的是,咱们是同行,问六奶奶姓什么?六奶奶说是姓赵。问六奶奶是哪个堂口的,六奶奶说是潘家。又问是什么辈分的,六奶奶答是学字辈。
那个崽子见六奶奶对答如流,仰起头对马上的人说:“迎门梁,道上的,咋整?”
迎门梁没有回他,反问六奶奶:“你可是三姓杨家烧锅的?”
六奶奶心里一咯噔,他怎么知道呢?这伙人是敌是友?既然人家已经叫出了名号,不承认也不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于是答到:“正是小号。”
迎门梁抱抱拳:“对不住,内掌柜的,绺子支不开局子了,啃不上富,留下连子和啃沙子,扯滑了。”大意是:山寨揭不开锅了,没有饭吃,把马和粮食留下,人可以走了。
六奶奶没有听他那套,很硬气地说:“西北玄天盘金蛇,崽子有福遇见爷,借用宝山一条线,和气生财免口舌。各位三老四少,都是熟脉子,路过宝地耽误老大发财了,俺一个小长脖,拦头不海,滑条线呗。六奶奶说的是:都是自己人,耽误你们事儿了,我就是小商贩,也没有啥钱,借条道放我过去。
“非否,明着和你说吧,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不是我不讲情面,是你得罪人了,这趟买卖我们做定了。”迎门梁很直爽,直接把原因告诉六奶奶。
六奶奶把脸一拉:“看来你是一点情面都不讲啦?你们是哪个绺子的?难道一点江湖规矩都不守吗?是不是太不仗义了。”
迎门梁也不隐瞒,对六奶奶说:“不是我们不讲规矩,实在是让我们也不好办,已经收了雇主的钱,不能不讲信誉。”
六奶奶问:“谁雇的你们?”
迎门梁一晃大脑袋,说:“那不能告诉你,我们得讲规矩,回家你自己猜去。”
六奶奶也是真地急了,腾地站起来,从腰里拔出一把飞镖。大声道:“你们就是一群局混子,这会儿又讲规矩了。同道都抢,你咋不讲规矩了?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今天让你们见见老娘的厉害。谁敢来取?俺要他眼珠子。”
那些胡子一下子都乐了:“哎呀?娘们儿挺横啊。看来得一起拉回山,给迎梁当个压寨夫人吧。迎门梁,你要不要啊?小娘们长得可是挺带劲啊!”
公孙仲秋这时候也急了,跳上大车挡在六奶奶前面,把手中的大鞭子一握:“看你们谁敢动?”
迎门梁哈哈大笑,叫喊道:“哈哈,又来一个吃生米的,兄弟们上。男的给我插了,粮车和娘们儿带走。”
几个胡子手持砍刀,慢慢地围了上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几匹快马裹挟着尘土飞奔过来。那些胡子一见,立刻停下脚步,回头张望查看情况。等几匹马驰到近前,成半月形围在胡子的外围。六奶奶一看是迟怀刑,她的心一下子落了地。迟怀刑也没有看她,几个人把火枪支上,对着那十来个胡子。
那个迎门梁问:“你是谁?”
栽楞答:“我是我。”
迎门梁:“压着腕,”
栽楞答:“搂着火。”
迎门梁又问:“口外的?”
他们说的是:同行吗?是同行。把枪放下,我压着扳机呢。又问:你不是这个地盘的?
迟怀刑没等栽楞再回答他,抢过栽楞的话:“不废话,货我们要了,你们哪来的回哪去。”
迎门梁说:“并肩子,这么做不地道吧,想黑吃黑吗?”
“没办法,赶上了。”迟怀刑也不想多解释。
那个迎门梁问:“你们哪个绺子的,怎么不讲规矩?”
六奶奶说:“那你讲规矩吗?你不是也要抢同行吗?”
一句话把那个迎门梁,说得是哑口无言,吭哧半天没有弄出一个字。
迟怀刑说“噢?他既然不守规矩,那我也用不着守了。识相点,你们赶紧走,不然伤了和气就不好了,免得日后不好相见。”
把那几个人气得,楞是无话可说。想要动手,一看自己是大刀片,人家拿的是“喷子”和“鸡蹄子”,只要人家手一动,自己就得被打成筛子。所以,这伙人也不那样嚎横1了,但嘴上并没有服软,迎门梁说:“小兄弟,刚刚起皮子吧,别梁子别到青山好的头上,码里人哪个不知道青山好局红牌亮,你是不是门不清啊。”意思是:你们是不是刚刚起事,新成立的绺子吧,你劫道劫到青山绺子了。同行可都知道青山好绺子兴旺,在这一带很有名气,你们不懂规矩吧。注释1豪横:方言;霸道。
迟怀刑说:“我这人传正混碰,门也不清,并肩子要啃富,碰上了就码走。”意思是:你不知道我这个人胆小,别吓唬我,也不懂规矩,兄弟们要吃饭,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带这些人走。
“你们吃溜达?以后会碰码的,别说青山好无顶,把你们磕了?”他是说:你们是走哪里抢哪里?以后咱们会见面的,那个时候别说青山好不讲交情,把你们缴了。
勺子在一旁听了很不高兴,黑话也不说了,喝到:“滾犊子,走不走?不走把脑袋留下,别鸡巴在这里啰里啰嗦的,我管你青山好青山坏的,爷不吃你那一套。”
迎门梁脸都气青了,发狠道:“君不君臣不臣,哪有崽子瞎呛呛。”他说:别没大没小的,小喽啰也跟着插嘴。
勺子二话不说,手里的家伙一动,砰的一声开了火。不过他不是对人打的,打在马前面的地上,溅起来的沙石,吓得迎门梁的马往后直退,青山好的人都往后退。迎门梁一看,今天是遇到真敢下手的,他也不再坚持要粮、要马、要人。问道:“好,有种,报个蔓吧?”让他报一下绺子的大号。
迟怀刑也觉得绺子初来此地,尽量不竖强敌:“刚起皮子,没蔓。”意识是说:我们刚拉起来的绺子,没名。
迎门梁眼见真地斗不过这几个人,再有粮食不是自己的急需,只不过有人给钱让来的。雇他的说,只要不让这车粮食进城就可以。既然有人劫,粮食肯定进不了城,也算交活了。于是,说:“哈达山不改松花江水长流,相好的咱们后会有期。兄弟们,滑了。”然后一拨马头,带着他们的弟兄顺原路走了。
他们一走,迟怀刑、六奶奶的心都放下了。六奶奶其实也怕他们打起来,她真地怕伤着兄弟们,能不动手还是尽量不动手。都是在道上混的,一旦伤了人,结下梁子将来是要还的。不要以为,大家都在江湖上好勇斗狠,其实谁也不愿意伤人,毕竟是作孽的事儿。能用呼哈喝1的,谁也不会动刀动枪。注释1呼哈喝:江湖用词;恫吓、恐吓。
六奶奶下了车,上去拍了勺子脑袋一下。问迟怀刑:“迟大哥,多亏了你们,咋这么巧呢?你们赶上了。”
迟怀刑一笑:“巧什么啊?都是这小子告诉我们的,怕你路上出事儿,才赶过来的。”
六奶奶一把搂住勺子的脖子:“你小嘎豆子还挺机灵,姐没白疼你一回,告诉我,你咋知道我们出来收粮?”
勺子一指公孙仲秋:“他妹妹告诉我的,让我们来接你们。”
“你们认识?”六奶奶带有疑问,她忘了,丽秋也上过北山。
勺子坦白地说:“女郎中给我治伤来着。”
迟怀刑在旁边催促说:“大姐,这里不是聊家常的地方,快上车,咱们赶紧走。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路上再说话。”
六奶奶点头同意,然后上车。公孙仲秋赶紧吆喝着牲口赶路,迟怀刑带着几个兄弟跟随保护。路上六奶奶与迟怀刑说,感觉这些事儿有些蹊跷?她说“迟大哥,事情好像不对啊?青山好好像是专门为俺来的,不然他们咋知道俺们是杨家烧锅的?一定为要这车粮食来的。”
迟怀刑问:“那你家得罪绺子了?”
六奶奶回答:“没有啊,俺家一直都没有出城,也没有与他们打交道呀。”
迟怀刑不在意的说:“或许是碰巧吧,山上缺粮了呗。”
六奶奶摇摇头:“不能,一车都是高粱,又不好吃,给他们吃他们都不会吃。刚才劫俺的时候,又不绑人又不要钱,哪像是劫道的?对了,他说俺们得罪人了。”
迟怀刑听明白了:“噢,看来他们是有人指使,花钱雇的。”
六奶奶这时心里也有数了:“嗯,肯定是他们干的。”
“谁?”迟怀刑问。
六奶奶把这一段的事儿和他讲了一遍,迟怀刑问:“用不用我给你出出头,找找他们的晦气?”
六奶奶说:“暂时还不用,俺能对付得了他们,有一天,俺要不在了,你替俺出头就行。”二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儿。天快擦黑的时候,离城也不太远了。迟怀刑不能进城,与六奶奶道了别,然后带着弟兄们回去了。
汤般若像一头黑瞎子,舞了嚎疯1地在发狂,先是骂霍全,是一个没有用的东西。后是骂青山好不仗义,收了他的银子不办事儿,这一次他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权中恒如同往常一样,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不用说,他又是来通风报信的。他告诉汤般若,杨家烧锅又进一车粮食。汤般若是一个直筒子,根本隐藏不住自己。本来抢劫粮车就是他找霍全干的,没有让其他人知道。如今他一发脾气,自己全说了。让权中恒全明白,杨家烧锅的粮车被劫,肯定是汤般若找青山好绺子帮忙。当初权中恒也是把他往这条路引的,想不到汤般若一伙人是群废物,一事无成。但他还是装作不知道汤般若为什么发脾气。自己喝着茶,看着汤般若耍驴。也难怪汤般若耍驴,这一次他又赔了,本来收购粮食的时候,已经多花了一成的钱,本想让杨家烧锅无料可用,挤兑他停工,然后,停业不干。哪想到,杨家的娘们竟然敢自己去收粮,而且还收到了。又想再花一笔钱,让杨家连收粮的老本都搭上。可杨家烧锅不仅没有搭上老本,反而让自己蚀了一笔。不仅仅是上火自己赔本,还有各粮食货栈发现粮食短缺,已经纷纷去上、下江运粮了,不出半月粮食就能到货。到那时候,不仅原料充足,而且价格可能还要降低,里外里亏本的只有他一个人。如今是让他七窍生烟,恨不得去杨家点上一把火。注释1舞了嚎疯:方言;发疯一样。
总算这头笨熊不蹦跶了,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权中恒这时候才说话:“汤会长大可不必动怒,粮食的事儿,看来是失策了,你想阻挡是不可能的。不瞒你说,我也让伙计运粮去了,过几日到货,咱三姓城的粮食可海了蹦子。”
汤般若对权中恒还算客气,没有骂他:“哼,你们这些人啊!唯利是图,都是见钱眼开的主,再拖半个月我肯定成了。”
“会长说得不对,即使我不进粮食,别人也要进。只要有利润在,谁也顶不住的。”商人唯利是图,权中恒也不想隐瞒,直接说给汤般若。
汤般若气呼呼地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你可是坑惨我了,掉窖里出不来啦。”
权中恒奸笑两声,说:“会长咋这么悲观呢?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吧,粮食堵不住他,咱不会再想想别的办法?”
汤般若垂头丧气地说:“别的,那还有啥法子?人家又不收粮了,又没有本事不让人家停火烧锅。”
“嘿嘿,咱们没有本事让他停火,有人可以啊。”权中恒又有一个鬼主意产生了。
汤般若一听来了精神,连忙问:“谁?谁有这个能耐?咱请他去,给点银子都行。我豁出去了,在三姓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权中恒说:“当然是官家啊,官家想封谁就封谁,我不信他刚来还能搭上官府。”
听他一说官府,汤般若一下子又泄了气:“你不是胡扯么?是你认识官府的,还是我认识官府的?红口白牙地说话,那官府咋能听咱们的?”
权中恒说:“你也不多转转弯,你我不行,不是还有能行的嘛。”
汤般若说:“你说的胡忠吾和曲道实他们?”
权中恒连忙说:“哪儿啊!他们去还不如你去呢。如果你肯再花上一笔,我给你指点一个人。”
汤般若心疼钱,忘了刚才说肯花银子:“啥,还要花钱?我那点老底哪抗住这么败祸啊?”
权中恒阴沉着脸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把杨家整歇菜了,以后他的生意不都是你的?那时候不是要啥有啥啊?”
汤般若犹豫一下问:“那你说该咋办?找哪个衙门?”
权中恒回答:“税课司!”
汤般若问:“税课司的两个贴书我倒是认识,可没有交情,我去说也不好使啊?”
权中恒胸有成竹地说:“你去不行,税课司必须葛会长去,葛会长只要肯帮忙,这事儿准成。”
“你说的怕是不妥,商会会长盼着各家生意都红火,哪有让人家关店停业的道理?何况又是得罪人的活儿,谁肯去干。不成、不成。”汤般若一点信心都没有。
“你看看你,没有去做咋说不行呢?我不是说了嘛,为啥让你得花点钱儿呢?多请葛会长吃点喝点,然后再上相,谁见了银子不心动,难道怕银子咬手不成?”权中恒苦口婆心地劝。
汤般若犹豫不决:“能行吗??”
权中恒见有希望,继续劝道:“你试试吧,我觉得能行。即使葛会长不肯,你也只是搭两顿饭,他也不能收你的钱。”
汤般若还是没有信心:“那就听你的?试试吧。”
权中恒说:“放心吧,我的会长噢,这事儿保成。”
不过他心里想,成不成都是你掏银子,我是一文钱都不搭,到时候我还能蹭顿酒喝呢。
杨家烧锅原料已经备足,两车粮食加上原来存下来的,完全够一个月的用量。由于是直接在农户收粮,省去中间粮商的环节,而且又是陈粮,价格一下子低了很多。也算是因祸得福,让杨家的利润一下子提高近两成。看着旺盛的产销量,赵二爷天天笑眯眯的,看着小五子,也不那么横眉毛、竖眼睛了。杨宗更是干得浑身是劲,天天起早爬半夜的,夫妻俩把家里外面打点得井井有条。由于一直忙活生意,六奶奶也没时间去富府,探望老太太。这天她总算有点时间,淘了一些稀罕货,约上丽秋去看望富老太太。
富格霍荷正在拿一块大糖往老太太嘴里塞,老太太一个劲地躲,最后还是被她塞嘴里了。老太太故做嗔怪:“啧啧,这贱种,你想把我这俩牙都粘下来啊!”
富格霍荷咯咯地笑,说:“粘掉以后,你就不能和我抢好吃的了,以后天天喂您鸡蛋糕。”
“你都多大了,你阿玛也不说给你找个婆家,天天净搓劲儿1我老太太。”富老太太幸福洋溢在脸上。注释1搓劲儿:方言;揉搓。
“奶奶没良心,把我嫁出去谁天天陪你啊!还想不想让我陪你看牌了。”富格霍荷搂着老太太脖子撒娇。
“哟,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好些日子没有看牌了。你还别说,还真想看一账,这两天那秋丫头也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