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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肆虐半个月的洪水终于退了下去,人们可以下地了。满街满院满屋都是淤泥,散发着阵阵的恶臭。气味中也掺杂着动物尸体腐烂的味道,当然也有死去的人。洪水一退,各家都先清理自家的屋里院外,然后再对房屋进行加固。如果是年久失修的,早已倒塌了。放眼望去,黑乎乎的街道,到处是残垣断壁,凌乱的柴草树枝,还能看见动物尸体。大水过后,官府统计:此次洪水造成倒塌房屋七百八十四间。溺亡、饿毙、失踪人口一百三十六口。牲畜、家禽不计其数,造成的经济损失无法统计。洪水稍稍一退,副都统衙门动用官兵、地方官员、乡绅,号召居民救灾。清理城里的淤泥,排放低洼处的积水,发放官仓、私仓没有受淹或者浸泡较轻的粮食。并委派货栈、商行,去乡村和其它城镇调购粮食、食盐。特别是动用官银去刁翎、赫哲喀喇等地收购大量药材。大灾过后有大疫,这是千百年总结的经验,特别是人们一直饮用,没有烧开的浑浊积水。水里掺杂着人、畜的粪便尿液,还有人与动物的尸体。没等洪水退去,已经有人开始生病了。
洪水撤后,最忙的莫过于杨安了,昼夜不停的赶工做棺木。毕竟死去的人要入殓,城里仅有的几家木工作坊,都在全力赶造寿材。杨安原来的伙计、师傅一起上阵,昼夜赶工,连杨宗、赵二爷也跟着搭把手。只有丽秋的身体不好,大家不让她跟着做。她便帮助杨柳氏,干些做饭烧水一类的家务。如今的寿材,做工也不要求那么精细了,大致是那个样子就可以。能够有几块板安葬,已经不错了。过去做棺材是很有讲究的,首先棺木的选材分为几等,什么松木、柏木、黄玻璃等等,最次的是杨木板子。然后还要讲究厚度,分三五、四六和狗头碰。另外是独木板还是拼接板。如果是有钱人家,还要上色、上漆、画画,头顶福字脚踏莲花,两侧是二十四孝图,更有甚者连内侧也要有图案。家庭不济的,只是给刷一层土红,更差的干脆是一口白茬棺材。现在这个时期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哪还管什么木啊?只要是能把板子钉上,装得住人就行了,好歹还给刷了一层红颜料。一连忙活十来天,总算把第一批,水淹溺亡和饿毙的死者,所需要的棺木做完。疫情引起的死亡,又逐渐地开始了。所以,木器行又一刻不敢停歇,直到天气刹冷,加上药物的治疗,瘟疫才慢慢的止住,死的人才慢慢减少。
丽秋大水过后,每天都去吴先生那里。开始时,帮着先生做点小活,洗洗涮涮的。等后来病人越来越多,官府的药总算到了,药铺干脆在院里支起两口大锅,直接用大锅熬药。丽秋帮着烧火熬药、打药,病人来了,进屋找吴先生诊治。如果是小病慢病先打发了,重病和急病另行开方。要是疫情引起人传人的病,发一个签子外面喝药。丽秋按照签子上的号,从锅里舀出一碗药汤给病人。前前后后加起来用了一个月,疫情才得到控制,病人才恢复正常。丽秋一个多月的忙碌,让老先生对她有了新的看法。加上丽秋机灵记忆力还好,先生告诉她点什么她都记得住,特别是一些药名、配伍一点就通。这让吴先生很是喜欢,于是,他念三遍中药十八反十九畏:甘草反甘遂、京大戟、海藻、芫花,乌头反……
丽秋跟着复述几遍,记得个差不多。然后吴先生又给她讲解一遍,她马上就领会了。吴先生笑眯眯地看着她,认为丽秋对医药的聪慧,很是满意,问她想不想学这行当。虽然自古少有女人行医,但也不是没有。收一个不拜师的女徒弟也不是不可,二人做一个有师徒之实,也没有辱没医祖。丽秋当然高兴得不得了,说要摆宴谢师,吴先生摇头制止。告诉她招收女徒是有违祖训,并且会让同行耻笑。以后还让她称先生即可,不磕头也会尽心传授。从此,丽秋更加勤奋,照顾好老先生的生活起居,每日跟随老先生医诊。不会就问,先生有问必答,精心传业。先从汤头歌开始再到穴位,如何切脉如何辨证,再到药理配伍,从此丽秋走上从医的路。
这段日子杨宗也是很忙,既要在赵家收拾房屋,扒炕抹墙,修理水毁的房子、院墙,又要去木器行帮忙。木器行里的活,精细的不会做,搬运个木头扛扛抬抬的,再不然上大锯破木板。反正是从早忙到黑,多日一直没有见到公孙丽秋。这天晚上,杨柳氏做了一条大鱼,配上几个菜,想起丽秋多日没来。和杨宗提起丽秋,让他把丽秋找来吃鱼,杨宗也觉得好些日子,不见好兄弟了。今天不忙,他就去请丽秋来家里吃饭。到了公孙家,他还和平常一样,推开院门往里闯。在他开房门一刹那,丽秋也从屋里出来,二人差一点撞个满怀。一惊之时,杨宗见眼前的人,简直把杨宗惊掉下巴,急忙后退。丽秋竟然是一身姑娘装扮,杨宗一时没有认出来,还以为走错门了。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走错了。”
转身往外跑,丽秋喊了一声:“站住,你跑什么跑?”
杨宗听声音没错啊,是丽秋呀。站住了脚,迟疑的转过身:“你是……”再仔细看看这个顽皮微笑的姑娘:“立秋?”
丽秋还是笑盈盈的:“咋的?不像吗?”
“你咋这身打扮?”杨宗问。
丽秋告诉他:“我本来就应该这身打扮啊!”
杨宗挠挠头:“那,那你是女的?”
丽秋嘻嘻笑着说:“我的傻哥哥,我本来就是女的啊!”
杨宗一下子有点转不过来弯:“那……你……我……你不是……我兄弟嘛!”
“你什么你?我啥啊?我什么时候跟你磕头拜把子了?我告诉过你,我是男子了吗?我又啥时候说是你兄弟了?”丽秋一连串的反问,让杨宗有点懵。
杨宗想想说:“嗯,那是没有,不过……”
“那我就没有骗你啊,不过,不过我得谢谢几个月来,杨哥哥对我的关照,不然我哪能来到了这里。”丽秋真诚地说。
杨宗一时不知所措,这个反转着实让人一时无法接受,留也不是走还不好。丽秋也理解杨宗的不解,于是解释道:“杨哥哥,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过去我和你说的都是真话,只是没有告诉你,我是一个女人。一路上你也都看见了,不扮成男人,我咋能平安地过来啊,你看看又是官府又是强盗的。别的咱不说,单单是在山上,快把我的魂儿都吓飞了。如果他们知道我是女的,不让我下山,你说咋办?不告诉你,也是为了咱们交往方便,能够结识你杨哥哥,我也很高兴啊!”
杨宗苦着脸说:“过去一直把你当兄弟,以为交了一个好朋友。那些天还让你辛苦地照顾我,不曾想你是如今这样子,以后我不是失去一个好兄弟,还咋来往了?”
丽秋听他说起照顾一事,脸也红了。赶紧说:“咱们不是兄弟啦,那也是兄妹啊!难道你讨厌我是个妹妹不成?”
杨宗矢口否认:“没有,没有,都好都好。”
丽秋说:“别在这里站着啦,进屋说话吧。”
杨宗觉得孤男寡女的进屋不好,推辞说:“不,不进去了,该回去吃饭啦。”
丽秋说:“我家没有啥好吃的,我可不留你。”
杨宗说:“不是,我是来找你吃饭的,我嫂子今天做一些好菜,让我来请你去。”
丽秋说:“我去不好吧,如今我恢复女妆,咋还可以上席面呢。”
杨宗还是坚持让她去,说:都是家里人,也不是啥酒席。那你看,总不能不露面不是?早晚得让大家知道你是女的啊,还是去吧。”
丽秋想想也是这回事儿,也就不再坚持了,让杨宗等一下。自己进屋整理一下衣服和头发,然后跟在杨宗身后出门。杨宗一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是找不到话题。还是丽秋和他说一些,他才勉强地哼一声哈一声答应,总算尴尬地熬到了家。一进门,杨柳氏就问:“你咋这么磨蹭啊?菜都好了,人请来没有啊?”
杨宗瓮声瓮气地说:“那你看吧!”说完自己先进里屋了。
杨柳氏抬头一看杨宗身后,灯光再暗一点,看见一个姑娘,也没有认出来。丽秋笑着说:“嫂子,我是丽秋。”
“丽秋?唉呀妈呀!哎呀,我看看、我看看,哈哈、哈哈!”杨柳氏扳着丽秋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乐得合不拢嘴:“你这个死丫头,这么长时间,我咋没有看出来呢?好,好啊,这可真好!”至于为什么好,别人也不知道。然后拉着丽秋的手,往屋里让:“看看,多么漂亮一个大姑娘,这回我可有伴了,今儿个咱姐俩好好唠唠。”一会儿功夫,二人亲密得像亲姐妹一样。
赵二爷有心事迟迟放不下,也不知道话跟谁说,眼看着杨宗两头跟着忙,晚上大多时间在他这里住。再看看赵媛儿和杨宗,还是跟小时候差不多,两个人和和气气的,互相关心互相照顾。看样子,杨宗对赵媛儿的过去也不在意。趁着杨宗不在,赵二爷老两口也和赵媛儿唠叨几次,意思是把他俩婚事儿给办了,了结老两口的心事儿。可每次赵媛儿都说,这事儿不是咱能定的,人家有哥嫂在呢。得人家杨家来提亲才是,看现在的样子,最好不要提,即使提了恐怕成不了。至于为什么成不了,她也没有说,弄得赵二爷整天浑身都不自在。
终于有一天,他实在憋不住了。借着晚上喝点酒,赵媛儿又不在的时候,跟杨宗说起婚事儿,还是绕着弯子讲:“小儿啊,大水已经退了,秋天家里的活也忙完了,你说咱爷俩是不是干点啥?”
杨宗回答说:“嗯,这些天我也琢磨了,把厢房腾出来,再做一些家什。弄完了,我再准备一些柴火。然后,咱开始做营生,开烧锅。”
赵二爷捏着酒盅,看着杨宗:“你是说开烧锅?”
杨宗回答:“是啊,咱们不是说好的吗?入冬开始烧酒,不然咱们靠啥收入啊。”
“主意是挺好的,可是俺老啦,也干不动了。”赵二爷装着不太关心地说。
杨宗说:“我现在已经长大,活全由我干,不用你老干。我弄得不对的地方,您给指点指点就行。”
赵二爷故作深沉地说:“好像也不妥啊,你说你已经出徒了。再在俺这里开作坊,你说是杨家烧锅还是赵家烧锅呢?”
杨宗有点急了:“师傅,你不是要撵我吧?我跟你生活多年了,你家就是我的家,我还要给你和师娘养老呢,叫啥烧锅不一样呢?”
赵二爷语重心长的说:“小儿啊,师傅哪能撵你啊?我想留你还来不及呢。毕竟有你哥哥在,你啥事儿都要跟你哥哥商量不是?”
“师傅,过去不是说好了吗?我给你和师娘养老送终的,我陪着你,说啥我都不走。”杨宗说。
赵二爷满腹忧愁地说:“小儿,你是个好孩子,师傅也想留着你。过去说的话,是让你和你师姐成婚,可现在你师姐成了寡妇。唉!你说咋办呢?”
杨宗红着脸说:“师傅,啥寡妇不寡妇的,我根本不再意,你成全我们呗?就你一句话的事。”
赵二爷唉声叹气地摇头说:“过去,俺倒是跟你哥哥提过,他也没有反对。可如今到三姓以后,你哥哥黑不提白不念的,也不知道他是啥心思。如果你师姐没有嫁过人也好说,俺厚着老脸跟他讲也行。如今你师姐带个孩子,俺也没法再张嘴了。”赵二爷把难题扔给了杨宗。
杨宗一听,原来师傅是这么个原因,满不在意地说:“不怕的师傅,我回去跟我哥说,让他来找你呗。”
“小儿啊,你们的事能不能成,就看你和你哥哥咋说了。师傅师娘这方面啥说没有,别说啥彩礼了,连师傅这几间破房子都是你们的。”赵二爷一下子把底都交出来。
杨宗说:“师傅,我懂了,一会儿我去那面找我哥,肯定能成。”
“呵呵,你可也别说大话,如今师傅家可比不上从前啊!”赵二爷脸上开晴了。
“好的,师傅我现在就去。”杨宗也吃好了,穿上鞋和师娘说一声,出门找杨安去。
赵媛儿知道他们爷俩说的是什么,抱着孩子过来了。对赵二爷说:“爹,你们爷俩就瞎合计吧,你让他回家说,一定把事弄砸。不仅你姑爷招不成,连半个儿都保不住。”
赵二爷不在乎地说“嗯?咋会呢?本来婚事就应该他们来说啊。过去和杨家哥哥我们都说好的,他也同意,还能反悔?”
“爹,你知道俺一直没有答应小儿吗?不是俺不想嫁他,是他们家不会同意的。”赵媛儿对爹说。
赵二爷反对她说:“你看看你,坐在家里胡思乱想呢?两家还没有见面一起说呢?你咋知道不成?”
赵媛儿坚定地说:“俺说不成肯定不成,不信你看着吧,明天小儿来,要是不耷拉脑袋才怪呢?”
赵二爷说:“不是俺说你,你这妮子咋不往好处想呢?”
“不是往好处想,事儿就能成,要是依俺,还是算了吧。咱们给小儿再娶一房媳妇儿,或者把他送回杨家。这样两家还不会撕破脸皮,大家都好看。”赵媛儿劝赵二爷道。
赵二爷反驳说:“你不是在胡扯吗?你说的绝对不可以。你不在家的这两年,俺和你娘把他当儿子了,咋能说撒手就撒手呢?再说送回去,将来你咋办吧?”
赵媛儿淡淡地说:“俺你不用管,俺自己能养活自己。”
赵二爷气得胡子直翘:“不行,这次可不能听你的,婚姻大事儿得由爹娘做主。”
“爹,俺说的你咋不信呢?杨家嫂子会第一个不同意的。”赵媛儿解释说。
“杨家嫂子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咱们来了人家里里外外地张罗,茶不少饭不差的,你可别屈枉了人家。”赵二爷自信地说。
赵媛儿无奈地说:“唉!不信你看着吧,明天小儿回来,你就明白了。俺的脸啊,从上江丢到下江……”
杨宗出了赵家,走在路上开始琢磨,这话怎么和哥哥说呢?咋想也想不出来,话该咋说。长这么大,自己为家里没有出过力,刚刚来,还惹了那么大的乱子,为了保他,哥哥拿出了很多的积蓄。如今刚刚出了大牢,就想娶媳妇儿,而且还是上门女婿,这话真地不好开口。正为难的时候,突然想起公孙仲秋,对了,让公孙大哥帮个忙,从中去给说说。于是,他半路又拐公孙家去。
一进屋,看见公孙仲秋在烧炕,丽秋没在家,不用说,这丫头又跑杨柳氏那里去了。只要有工夫,她二人就腻在一起,说话唠嗑做针线活,两个人现在是处得相当地好。杨柳氏做点差样的,都赶紧把丽秋叫去吃饭。
公孙仲秋看杨宗进来,赶紧让他坐,一边说话一边泡大碗茶,这茶叶是客栈扫出来的茶叶沫子,好赖借个味。
公孙仲秋问:“杨兄弟吃饭了没?丽秋不在家,我也弄不好菜,咱俩削个萝卜蘸酱,喝两盅。”
“公孙大哥别忙活了,我刚刚吃完饭,也喝了两口。你忙你的,不耽误咱俩说话儿。”杨宗推辞说。
二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一聊就是半个时辰。天已经黑了,杨宗实在憋不住。问公孙仲秋:“大哥,丽秋咋还不回来呢?”
公孙仲秋问:“你找丽秋有事儿?”
“噢,我不找她,我是看外面黑天了,一会儿她能敢回来吗?”杨宗的确是真的关心丽秋的安全。
公孙仲秋说:“她天天去找杨嫂子,每天回来得都很晚,说也不听。”
杨宗说:“那可不行,不然大哥你去一趟吧。兄弟还有事儿,求你去跟我哥哥说,顺便接她回来。我给你看家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