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2 / 2)
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蒙了迟怀刑。虽然他跟哥哥上山已经好几个月,但他一直在读书,从来没有跟兄弟们一起去“做活”,顶多在营地里管管钱粮。连“春典”都没有学会多少,现在让他捋出个头绪来,实在是有些为难。
吃饭的当口,栽楞问:“二柜,咱们往下咋办?”
迟怀刑十分为难地说:“就咱们这几个人,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小的,我又是个书呆子,咱们还能干啥啊?老哥哥你说说。”
栽楞年长几岁,老成持重地说:“现在看,只剩咱们几个人了。这次死了九个人,加上咱几个人,应该还有五个人。他们五个不是被抓,就是不想干啦,不然这个时候也该到了。咱们几个人,虽然现在不能成事,但也得活下去不是?依我看,二柜你和赵家小姐是万万不能下山,下山只能是被抓。我呢?当年老爷在的时候待我不薄,只要二柜你在山上,我是不会走的。况且,你们在山上,如果没有我,也难生活下去。其他人咋办,你们自己拿个主意吧。”
勺子抢话说:“我也不走,我爹娘都不在了,我一个人走哪里都是家,跟着你们比我去要饭强。”柳嫂与另外两个兄弟也表示不想下山。
栽楞看大家都同意留下,郑重地说:“既然没有想走的,那咱们可得重新立绺子了。从现在起,二柜以后得称大柜了,以后一切都要听大柜的,绺子的规矩大家都懂,过去的老黄历该翻篇得翻篇。”
迟怀刑连忙说:“不行,不行,我啥都不会,咋能带好大家。这个家还是你当,我继续管我的钱粮,给你出谋划策。”
栽楞正色地说:“没啥不行的,事在人为啊。你识文断字,学啥都能快,学武也不能慢,从明天起,你开始练武。我不能当家,一定要守规矩,有小主子在,哪有奴才说话的份儿。放心吧,我一定辅佐好你。几位兄弟,我出的道儿,你们同意不?”
勺子和那两个兄弟一起附和说赞成,几个人放下饭碗,搂了堆土,插上三根草当作香,单膝跪地拜大哥。
仪式已闭,又重新坐下。柳嫂说:“现在的粮食,如果一天吃两顿饭,一干一稀再加点野菜,顶多够咱们吃半个月。”
栽楞说:“粮食不要紧,过两天我带人下山一趟,办点事儿。然后再带回来一些粮食,不用太勒裤腰带。”
迟怀刑不解地问:“现在这么危险的时候,你想干啥去?”
栽楞简单地回答:“进城!”
“城里现在会不会防备得很严?”迟怀刑问。
栽楞自信地说:“不怕,他们现在不会太戒备,离城最近的绺子只是咱们,刚刚把咱打散。他们估计咱得缓一时半会儿的,他们不信咱们还会兴风作浪。”
迟怀刑还是问:“城里还有啥要紧的事吗?”
栽楞说:“你不觉得咱们出事儿,有些蹊跷吗?”
“那你的意思是?”迟怀刑十分不解。
栽楞继续说:“为什么大柜刚刚把菊香赎回来,晚上就出这个事儿?窑子里那个秦老王八贼着呢,一定是过去大柜露了马脚,老王八为赚钱不吭气。如今大柜要赎丁香,应该说他不该这样痛快地答应,可他偏偏很爽快。我估计,一是不答应怕咱们报复,二是想得一笔外财,然后报官领赏金。最后端下咱们山寨,丁香还是他们的,死老鬼太精了。报官以后,在我们回来的路上,后面肯定有探子跟着。不然,官兵不能这么准就找到我们,只是怪我和大柜太粗心了。”他一直把菊香叫丁香。
迟怀刑问:“即使如此,又能如何?”
在一旁叫张乙的兄弟恶狠狠地说:“插1了”注释1插:土匪黑话;杀。
真是人狠话不多,迟怀刑摇摇头:“窑子现在恐怕要防备得紧。”
栽楞说:“不会,他认为咱绺子散了,不会有人找他麻烦。即使咱还有人,他以为,咱也不会想到是他告的密,”
迟怀刑想想也是,可还有一个问题:“那你去窑子,不会让人认出来吗?”
栽楞说:“我去肯定不行。”
然后看看那二位兄弟,张乙毫不含糊地说:“我没问题,我去。”
朝另一个兄弟看看,另一个绰号叫麻雷子的也点点头。麻雷子这个名,本身是个大爆竹的名字,说明这个人脾气火爆。
栽楞说:“你们二位常走江湖,我放心。现在咱们人少,先不排交椅,如果事成以后,给大柜报了仇,将来必让两位兄弟登上四梁八柱。”
迟怀刑也点点头:“成!我迟怀刑,将来一定不会忘记兄弟们的恩情。”
麻雷子问:“咋干,画个道儿?”
栽楞说:“咱这样,先混进城里,去咱们的窝子,买完粮食、物品送出城外藏起来。而后你们去香艳班找海占子,当晚住下。第二天鸡叫三遍以后,拿住海占子,别露了马脚。然后,你们俩一起去找老鸨儿和秦王八,插完放一把火。我在后门外面接应,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开了,咱们一起出城。我的法子你们看行不行?”二人点点头。
张乙想起来什么:“咱寨子被烧得一干二净,没钱拿啥上窑子啊?拿啥买粮食?依我看,是不是先去砸个窑?”
他一问,几个人还真地被问住了,原本他们也没啥钱,一把火烧得更是啥都不剩了。
栽楞说:“现在咱人手不够,总不能砸孤丁吧1,再说报仇之前不能弄出动静,以免惊动官府。”注释1砸孤丁:土匪黑话;一个人抢劫。
赵媛儿在一旁,退下自己的戒指、耳环,伸手递给栽楞看:“大哥,能不能把首饰当了?够不够?”
栽楞看戒指是金的,连连点头:“够了,够了,钱如今没有问题,这事儿可以干了。”
赵媛儿有些为难地说:“大哥,俺还有一件事儿,不知道能不能说?”
栽楞问:“啥事儿?你尽管说,能够给你办的,一定给你办。”
赵媛儿恨恨地说:“俺想让你们帮着菊香也报个仇,不然俺那妹子会死不瞑目的。”
“你说,找谁?大嫂的事儿,我们义不容辞,我去把事儿做了,让她和大少爷安生地在地下生活。”栽楞满口答应。
赵媛儿点点头:“好,你们都是仗义的兄弟。前家营子有一个保媒拉纤的媒婆,是她推俺妹子进火坑的,你能不能去教训她一下?”
栽楞说:“成”
柳嫂在旁边也拔下头上的银簪子,递给栽楞:“带上,多买点粮食、盐。”
栽楞点点头:“柳嫂,算是借你的,将来我一定给你补上。”
“啥补不补的,都是为大家,在山里也没有用,插个荆条都行。”柳嫂不以为然地说。
几个人又商量点其它的,一旁的勺子,拉了拉栽楞:“栽楞哥,我也去,带上我呗。”
栽楞回手打他手背一下:“小孩子老实呆着,你去能干啥,别给我们添乱。”
勺子很不高兴:“你小瞧人,我会放火。”
张乙撸了勺子后脑勺一把:“你是不是也想找海占子啊,你还没有长成,等长大了,哥哥带你去。”
勺子踢了张乙一脚:“你拿一边啦去。”
张乙笑笑:“这小毛驴子。”
栽楞说:“勺子你别闹。你腿快,明天去老营再找一找,看还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找到拿回来。另外,大柜和柳嫂他们在山里没有经验,你得照顾好。如果能下几个套,套个山牲口就更好了。”
安抚下来勺子,事儿已经商量好,几个男人钻窝棚睡觉去了。柳嫂和赵媛儿赶紧和面烙饼,当干粮明天带着,给栽楞他们路上吃。没有油,烙出的饼也是硬邦邦的,现在的条件,饿不死已经很满足了。
第二天早上,柳嫂用野菜汤下点疙瘩汤。栽楞几个人喝完,告别迟怀刑,他们下山去了。留下迟怀刑几个人修理营地,采摘野菜。
勺子虽然年龄小,但挺聪明伶俐的,而且很调皮,经常地搞怪。用关外话讲:屁了嘎叽的。不过,这几天还算有正事儿,一直没有消停,满山遍野地跑。按栽楞的交代,不是去老营地找东西,就是掏鸟蛋、下套子。还别说,小家伙还真有所收获。
杨宗在楞场住了二十几天,腿上的伤已经愈合。可能是杨宗天生会来事,或许是褚老夫妻没有孩子,褚老夫妻待他如亲孙子一样。褚爷爷天天给换药,褚奶奶每天掉花样地给做好吃的。除去各种野味和山珍,连母鸡刚刚开张下几个鸡蛋,褚奶奶都护着谁也不许碰,只给杨宗吃,什么煮的、烧的、煎的、卧的,每天给做小灶吃。杨宗从小没有受过爷爷奶奶的疼爱,受到二老的关爱,让他感觉无比的温暖。如果不是还有要紧的事儿,他真地是不想走。每天他除了陪褚爷爷喝喝酒,陪奶奶聊聊天,其它的什么也不让他动,最多是指点一下如何烧酒。正赶上这几天要烧一锅,在他的指导下,蒸出几十斤酒,都是掐头去尾正宗的二锅头。褚爷爷当场用葫芦瓢舀一口,尝完大呼好酒,让大家赶紧尝尝。杨宗心理暗自苦笑,老爷爷也没有喝过什么好酒,这酒与赵家的一比,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自己实在没有时间长呆,不然,一定让老爷子喝上他亲手酿制的高粱烧。不过他也一再表示,如果能够再回来,非要给褚爷爷送一车五年陈酿。
一晃之间,冰雪消融,清明节都过了,该启程赶路了。几次和爷爷奶奶说要走,老两口都是留两天,推来推去又住十来天。看看道路见干,这回得真得下决心上路。褚家爷爷奶奶看他也是挺着急的,才答应让他出山。奶奶给准备好路上的吃喝,爷爷又千叮咛万嘱咐,教他在外的各种经验,以及在山野的一些生存方法。
早上吃过褚奶奶给包的饺子,出门吃饺子是关外的习俗,有出门饺子进门面那么一说。杨宗背上行囊,在爷爷奶奶的陪伴下,先是来到山神爷牌位前。上一炷香磕三个头,褚爷爷还叨咕着,请山神爷老把头保佑孩子一路平安。杨宗转过身,又给褚爷爷奶奶磕了个头,谢谢爷爷奶奶的救命之恩。从现在起,他认下爷爷奶奶,做他们的孙子,弄得老夫妻老泪纵横,更是舍不得他走了。杨宗一再保证,将来一定会来找他们,给他们养老送终。
春天来了。太阳挂在晴空万里的天空中,暖洋洋地照耀着万物。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上,大雁、野鸭一群群一掠而过,山谷间布谷鸟清脆地高歌。春天的森林里,鸟雀在欢快地飞翔着、叫着。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大山,看起来很雄伟、很壮丽,驿道的两侧,矗立着成排的白桦树。树下生长各种各样的野花,绚丽的野花争奇斗艳,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引来成群小蜜蜂、小昆虫,空气中弥漫着迷人的芳香。百鸟争鸣,时时传来美妙悦耳的旋律,偶尔还能看到兔子,在蹿来跑去。一条蓝绸子一样的小河,从林间穿过,潺潺地流水叮叮咚咚的响,时而湍急时而舒缓。
杨宗陶醉在春天的美景中,自己不再感觉孤单,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山野间的一份子。又回到孩子时的心性,追一会儿蝴蝶,逗一下青蛙,吓唬吓唬过路的小长虫。不再感觉旅途的寂寞,享受着花草的芳香,享受着阳光的温暖,享受着昆虫的相伴。按照褚爷爷的吩咐,起早行路、遇人询路、遇店打间。每到下午的时候,如果遇见有房舍,必须问清楚,下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还有多远。如果能在日落前赶到,他就前行。如果赶不到,就不再走了,等次日再行。如果有同方向的路人,觉得是良人,与其结伴而行。觉得不踏实的人,尽量躲着。有时遇上车马,还能搭乘一段。
经过多日的行走,这天来到次林多欢驿站。驿站设立在一个平原的林子里,已经建成村落的模样,大致有四十来户人家。驿站所设之地,大多都比较偏远,基本是没有人烟的。随着驿站的设立,驿路的开通,就有了固定住户。人员往来也就日益增多,驿站周围便渐渐地发展成为村镇。
次林多欢驿站看样子是个大站,此站人烟稠密,而且还开设客栈,虽然是个普普通通的大车店,但起码有个吃饭住宿的地方。大车店只提供一铺大炕,无论认识不认识的,还是男客女宾,来了都住这一炕上。而且不会提供给你被褥的,把炕烧热就成了,住一晚给二十文钱。至于饭食嘛,那看店家想做什么了,他做什么你就吃什么,他有什么你才能吃到什么。好在住大车店的,都是平头百姓,也不挑饭食和住宿条件。如果是达官贵人,才不会住这样的地方,驿站的人早就迎去了,好生地伺候。
杨宗进入客栈的时候,屋里已经有两个路人了。店家问他住哪里,他说随便有地方就行,把自己的行李随随便便地放在炕梢。杨宗已经走了大半天,也有点累,躺在行李上,摸出一个褚奶奶烙的发面饼。发面饼抗饿,而且还不硬,不是太热的天,三、五天也不会坏。自己慢慢地嚼着,想着自己身边亲近的人,哥哥、嫂子、师傅、师娘、媛儿姐、褚爷爷、奶奶,他在想,这些人天南海北的住在各处,咋能把他们都聚在一起呢?那样他就不会疏远谁、离开谁,自己也能好好地为他们做点事。他正在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有一个声音打断他:“这位小兄弟讨扰了。”
当杨宗觉得有人是在和自己说话,赶紧坐了起来。见地上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哥,满脸络腮胡子,长得很结实很高大,一脸忠厚的样子,正微笑地看着他。杨宗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大哥,你是在叫我吗?”
大哥笑了笑:“小兄弟,你是打哪儿来啊?”
杨宗回答:“噢,我是从吉林乌拉来的,想去下江三姓城。”
大哥呵呵一笑:“噢,能问问小兄弟贵姓啊?”
杨宗说:“噢,我姓杨叫杨宗。大哥你呢?”
“噢,我叫公孙仲秋,去哈拉滨路过此地,兄弟咱俩有缘,能够在此相聚,失敬、失敬。”大哥抱了抱拳说。
杨宗没有读过书,又没有行走江湖,不会说太多的客气话,急忙下地,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大哥,我第一次出门,不懂规矩你别见怪。”
公孙仲秋说:“客气、客气,小兄弟我有个不情之请,还希望老弟能够慷慨解囊。”
杨宗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但知道他是有事:“大哥你有事儿?”
公孙仲秋不好意思地说:“是这样,我弟弟身体不太舒服,正在发热,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我看小兄弟的饼不错,不知道有没有富余的,兑给我一个。一会儿你看看,我这里你有什么喜欢的,咱们换一下如何?”
杨宗一听连忙说:“有,有,换啥呀。都是出门在外的,一个饼子算得了什么?”说完连忙从干粮口袋里摸出两个饼,递给公孙仲秋:“都拿去吧,大哥你也吃一个。”
公孙仲秋接过饼,连声道谢,赶紧拿给炕头的那个人,不知道哥俩在说什么。杨宗看躺在炕头的那个人,头朝里空身躺在那里,连个被也没有。觉得病人连铺盖都没有,一定非常难受,他心生怜悯,解开自己的行李,拽出羊皮袄拿过去。说:“大哥,这个哥哥身体不舒坦,还没有被子。如果不嫌弃,拿我这个皮袄给他盖一盖。”
公孙仲秋连忙推辞:“这样不好,我已经耗费了你的干粮,咋还能用你的行李呢?”
“没有关系的,都是出门在外的勾当,我还有一床被子,把皮袄给哥哥用吧。”杨宗真诚地说
放下皮袄,又回去吃自己的饼,那面公孙仲秋照顾他弟弟。晚饭的时候,店家送来几个窝头,还有三碗炖干菜,几块咸菜。公孙仲秋没有舍得吃白面饼,都留给生病的弟弟,和杨宗一人捧一碗菜啃着窝头,边吃边聊。到了黑天,几个人早早就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