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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当阚娘将房门一打开,只见一个人趴在门槛上,看样子,刚才正在扒着门缝在向外呼救呢。这个人衣着朴素,穿的是一件蓝色长衫,但衣服已经被撕破多处,上面还有多处血迹。看他的状况,身上肯定会有多处伤痕。穿长衫的人,肯定不是平常种地、推车、担担的,那些做粗活的人,不可能穿这样的衣服,因为不便于劳作。能够穿长衫的多是经商、读书之人,现在的季节天气挺热,还能穿这种衣服也是让人匪夷所思。这个人趴在地上,已经是有气无力的,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再看脚上,穿着一双轻便的布鞋,应该是自家做的,一条不太粗的铁链锁住了左腿,铁链的另一头,被固定一个铁环上,铁环镶嵌在墙体里。
柴房的里面,靠墙处堆着一垛整齐的木柈子,应该是留着天气不好时用的。平时好天气用的木材,都堆在外面房山一侧。另外,还有一堆引火用的干草,不用猜测,这个人晚上一定是在干草堆上歇息。他头发散乱,上面还沾着几根草棍,没有被遮住的一小片脸颊,也是被泥土和血污遮掩着,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他身材中等,体格有些瘦弱,但看不出年龄,感觉年纪不应该太大。看着这个人,不由得让赵媛儿想起杨宗。如果不是自己嫁过来,杨宗的下场一定会和这个人一样。因此,她心中立刻升起一丝怜悯。瞧瞧上房没有什么动静,那两个值守的一定还在睡觉。赵媛儿轻声地对这个人说:“你不要叫,轻声一些,不然惊动到旁人,俺们就帮不了你了。”
这个人也轻声地回应一声:“嗯呐!”
赵媛儿转脸对阚娘说:“阚娘,来,咱俩把他抬到草铺上。”
二人把这个人翻个身,然后一人抓住他一侧的肩膀,半抬半拖地拉到草堆上,让他身体依在柴垛上。赵媛儿问他:“你是谁啊?遇到啥事了?为什么让人给关起来了?”
这个人喘息了一下,喃喃地说:“水……水……给我口水。”
赵媛儿朝阚娘吩咐:“去给他拿点水。”
当阚娘走到门口,赵媛儿又吩咐阚娘,说:“用酒壶盛水,再到我屋里点心匣子里,拿几块槽子糕,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
阚娘出去,随手把门带上,屋里立刻暗下来。本来这个人的脸,就浑儿画的1看不出模样,光线一暗,更难看清楚了。赵媛儿给这个人整理一下躺姿,问:“你是贼人?强盗?”注释1浑儿画的:方言;涂抹得不干净。
这个人勉强地回答:“不……不……不是,是学生。”听声音和他说是学生,赵媛儿认为这个人年纪不大,应该和杨宗差不多。本想接着问些什么,但觉得他如今说话挺吃力,就没有继续追问,只好等着阚娘回来。
功夫不大,阚娘端着一个盘子进来。赵媛儿接过来说:“来,把他抬起一点。”
二人把他欠起一点身,赵媛儿拿起酒壶,壶嘴放进这个学生的嘴里。学生立刻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了一半,赵媛儿把壶拿下来。
学生说:“我,还要喝,渴!”
赵媛儿说:“你歇一歇,一会再喝。一次不能喝太多,别伤着你,还是先吃点东西。”
阚娘拿起槽子糕,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拿起一块,放入学生的嘴里,学生慢慢地咀嚼着,吃力地咽下去。赵媛儿见状,又喂一口水,阚娘也继续喂他食物。赵媛儿刚才让阚娘拿酒壶盛水的目的,一是好喂。二是饥渴的人,一下不能喂太多,容易伤着身体。
很快,一壶温水和几块蛋糕喂下去。歇息片刻,学生有了一些精神,感激地说:“谢谢大娘,谢谢大姐,我已经三天没有吃饭喝水了,谢谢,谢谢啦!”学生千恩万谢。
赵媛儿对他说:“你先歇息将养,俺们得赶紧走了,不然被人看见,那可不得了。等方便的时候,再给你送吃的来。”
学生点点头,不知道她们看见没有。
赵媛儿和阚娘离开柴房,关上门上好门闩。还好,上房那两个看守还在睡。两个人转到后院,正赶上菊香从正房出来,也是头没梳脸没洗的,边走还边抠着眼角的哧目糊(眼屎。见面便问:“奶奶,你去哪儿了?奴婢睡过头,起来晚了。没有伺候好你,奴婢有罪。”
赵媛儿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昨天夜里大家都劳累一夜,贪睡点不为过。刚才俺呆得没意思,去找阚娘说说话儿。你也起来了,洗把脸,咱们得弄点饭吃。”
阚娘答应着要去做饭,问赵媛儿吃什么。赵媛儿说天气热,没有胃口,做点小米粥吧。另外叮嘱再蒸点鸡蛋糕,并且一再叮嘱阚娘,饭菜多做一点,今天家里人多。阚娘会意,立刻去做饭。
菊香在旁边说:“奶奶,我伺候你梳洗吧。”
赵媛儿说:“你自己去洗吧,俺已经洗过了。”
菊香说“:我不着忙,那我先给奶奶梳梳头。”
赵媛儿也就随她,菊香又把赵媛儿的头发,重新盘一下。等阚娘把饭收拾齐整,已经是中午,早饭与午饭一起吃了。阚娘来叫二人吃饭的时候,赵媛儿又对阚娘说:“你去前院,问问老爷带回来的人,他们在家吃不,如果吃就给他们端一些去。”
菊香去厨房端饭端菜,阚娘回来回复,说前院那两个人说他们不吃,让给柴房里的人送点饭。赵媛儿吩咐,用大海碗盛,碗底装上鸡蛋糕上面放粥,再拿一个羹匙。如果那个学生有伤,他自己不能吃,你喂给他。阚娘去送饭,赵媛儿草草地吃完一顿饭。
赵媛儿主仆三个人,上午都睡到日上三竿。中午谁都没有困意,一起去葡萄架下乘凉。阚娘心里也有事儿,不知道老爷叫走阚荞麦,去了啥地方,是干什么去。都过晌午了,也不见人回来,不知道有没有吃饭。赵媛儿的心里也是很乱,想着柴房里关着那个学生,他究竟是咋回事?凭自己最近一段时间观察和自己亲身的经历,觉得富德业的品行不太好,经常做些好人所不齿的事。弄回来一个人关起来是为什么,比较上次杨宗的经历,这次也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本分人家的孩子,大多都善良,见不得亏良心的事。所以,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小猫玩。只有菊香是个孩子,没心没肺的,蹲在地上玩蚂蚁。嘴里还叽哩哇啦地说东道西,弄得赵媛儿和阚娘心烦,敷衍地回答她的各种问题。
近一段时间,人人都挺顺心,养得几个人都见胖。菊香小丫头也到了长身体的时候,小脸也鼓起来了,没有过去那样清瘦,小胸脯也开始隆起。现在正是开始由蛹蜕化蛾的过程,懵懵懂懂地对男女有些好奇。赵媛儿和她们坐一会儿,说自己累了,告诉菊香自己玩,让阚娘跟着她回屋歇着。阚娘也明白女主人有事要说,吩咐菊香照看点小菜园,别让小鸡进去,然后随赵媛儿一同进屋。赵媛儿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认为菊香还小,怕她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万一不小心她说漏嘴了。再说,如果让富德业知道,责怪下来,怕连累她。
进屋后,赵媛儿对阚娘说:“阚娘中午你去送饭,那个学生咋样了?”
阚娘从窗户向外望望,菊香没有过来。低声说:“那个人精神好多了,没有用俺喂。他自己跟抢饭一般,把一大碗粥都造1了,看来这孩子真的饿坏啦。”注释1造:方言;吃。
赵媛儿说:“看那个样子挺可怜的,也不知道犯啥法了。老爷也是的,咋不送官府呢,带回家干什么?俺看着真地下不去眼。”
阚娘张了张嘴,忍了半天但还是说了:“奶奶,不是我老婆子多嘴,老爷他们过去也经常带人回来,那些人不一定是犯什么法。俺送饭的时候,听他们说,都是冤枉的。很多人都叫家里拿钱,如果是家里有钱的,老爷会让俺送点好吃食,一日三次。如果没钱就一天给一顿,随便盛些剩饭剩菜。老爷说饿不死就行,俺也不知道咋回事儿。”
赵媛儿叹了口气:“唉,俺明白了,老爷他们干地不是人的事。俺娘家弟弟也被抓来过,就是你说赶车的那个。”缓一下又道:“现在这个学生估摸也和俺弟一样,都是被冤枉的。俺看着难受,虽然咱们做不了主,但咱们看看能帮上点啥不?别让他受罪,咱们也算积点阴德。”
阚娘担心地说:“奶奶啊,不是老婆子胆子小,这事真地不能让老爷知道。一旦让老爷知道,俺们老两口可就没命了,不死也得扒层皮啊。俺家里还有老人、孩子,俺们不在,他们咋活啊。”
赵媛儿正色地说:“放心,以后俺不会让你去的,俺做啥,你只当你不知道,你能帮俺兜着点就行。如果他们让你送饭,你再去,不让你送就不用送。如果送饭,只送稀饭,稀饭解饿还解渴。不过,你不能告诉菊香。”阚娘点点头。赵媛儿接着说:“一会儿,趁菊香不注意的时候,你给俺送一些馒头和煎饼过来,干粮不容易坏,晚上俺带过去。如果老爷今天不回来,你给那两个军士做火锅。然后告诉他们,火锅不能给他们送过去,让他们去厨房吃,再给拿两壶好酒。如果他们吃上饭,没有半个时辰他们就不会完。对了,让菊香去伺候他们。这样俺就有机会去送东西,俺也想知道,老爷他们为什么抓人。”商量完毕,阚娘就出去了,不一会,她把干粮送过来。
傍晚时分,一切进行得都挺顺利。那两个军士也没有在意,毕竟人锁着,房门也在外插着呢,即使是想跑也跑不掉。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菊香,围在赵媛儿的身边,转来转去不肯走。赵媛儿告诉菊香,她这里没有事了,让她去厨房伺候老爷的属下。可她还是磨磨蹭蹭地不肯去,说要伺候奶奶。赵媛儿心里着急,问她为什么?菊香说那两个军士总看她,让她心里发毛。赵媛儿说:“噢,那没事儿,你是在家里,还有阚娘在,他们不会把你咋样。再说了,不能把阚娘一个人留在厨房,你总不能让我去吧?”
菊香无奈,只好听主子的话,去厨房伺候军士吃饭。
菊香一走,赵媛儿立刻穿鞋下地,从箱子里拿出装干粮的包裹。开门看看四下无人,腋下夹个包裹,手里拎一壶水,顺着墙根来到前院。如果不让后院的几个人看见,整个院子就没有其他人了,来到前院,也不用怕有人看见了。她打开柴房门,闪身进去,随手关上房门。屋里的学生问:“谁啊?”
“轻声点!”赵媛儿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截蜡头,打开一只火媒子,吹了吹点着蜡烛。见学生还是半躺在草堆里,赵媛儿把水递过去,问:“还饿不?”
“好多了,多谢大姐搭救,学生深表感谢。他日脱离桎梏,定衔环相报。”学生文绉绉地说。
“好啦,好啦,你先喝点水再说。这里有一包干粮,你藏在草堆里,如果饿了,没有人的时候嚼上点。一会儿,可能还有人给你送饭。俺来这里,千万不能和其他人说啊。”赵媛儿说着递过包裹,
学生说:“牢记在心,不能给大姐添麻烦。”
赵媛儿问:“你是哪里人啊?”
学生回答说:“学生叫迟怀刑,寒舍在吉林府磨磐山巡检地下高台子。”
赵媛儿皱皱眉:“你叫的是啥名啊,吃坏行?吃坏了还行?”
迟怀刑连忙说:“不、不、不,孔子论语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贱姓迟,家兄叫怀德,学生叫怀刑。”
赵媛儿心里想这个人咋这样啊,说话太绕口了。便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别咬文嚼字的,是不是你吃饱了?”
迟怀刑的脸一红说:“我叫迟怀刑。”
“噢,那你为啥被他们抓了?”赵媛儿继续问。
迟怀刑道:“唉,我本来是在吉林城白山书院读书,赶上书院放假。有意去松花湖游玩,不想路上遇见官兵,军爷硬说我非良人,将我捆绑于此。如果明日送我到大堂,我也好辩解,有尊师与同窗为证。”
赵媛儿心里想:真是个书呆子,还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呢,梦想过大堂。如果他们想送你去官府大堂,何必把你关押在此。他们哪能会轻易放过你,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啊。赵媛儿仔细看看那张灰土与血污涂抹的脸,也没有看出来迟怀刑的模样。赵媛儿问:“他们为难你没有?”
迟怀刑愤愤不平地说:“这些**莽汉,举止粗鲁。路上嫌我行走迟缓,常常用马鞭抽打我,如今我是痛苦难耐啊。哎哟!”他自己一说痛,还咧咧嘴。
赵媛儿关心地问:“那你的筋骨没事吧,俺今天没有给你拿药,如果只是皮外伤,你先忍忍,明天俺再想办法给你带药。”
迟怀刑连连感谢。
赵媛儿刚想再接着问他,只听有人砰砰地敲打院门。赵媛儿吓得大吃一惊,赶紧吹灭蜡烛。告诉迟怀刑收好东西,自己闪身出了柴房,急急忙忙插好门。
院外有人还在敲打大门,赵媛儿没敢应声。赶紧向后院走,后院厨房吃饭喝酒的那两个人,也听不见前院的门响,还在那里接着喝呢。赵媛儿稳稳心神,叫一声菊香,菊香急忙出来。赵媛儿告诉她,进屋和两个兵丁说,院外有人在敲门。然后,赵媛儿回自己的屋。刚才的砸门声,着实吓得她不轻,回到屋里心还在怦怦乱跳。侧耳细听,听见院里有人吵吵嚷嚷,有人骂骂咧咧,大意是埋怨开门开晚了。又听见菊香说:“你们不要吵吵巴火的,奶奶在屋里歇息呢,别惊到奶奶。”那吵闹声戛然而止。
不一会儿,菊香走过来回话。赵媛儿问:“可是老爷回来了?”
菊香说道:“不是老爷,又来两个军士,要换原来的二人。嫌开门晚,在外面等着急了,进门便吵闹起来。我已经告诫他们,再吵就赶他们出去,现在也去厨房喝酒了。”
赵媛儿虚惊一场,吩咐菊香:“你去把阚娘叫过来,你去伺候那几个人,让他们快些吃,早点回前院,就说后院该上门了。”
菊香立刻出去找阚娘。赵媛儿急忙翻箱倒柜找金枪药,武官家中刀枪药不缺。很快找到一小瓶,然后交给进屋的阚娘,让她现在假装去送饭,把药带给迟怀刑。
富德业第二天才回来,而且还带那几个人,聚一起商量迟怀刑的事。富德业对众人说:“几位弟兄,你们怎么看弄来的那货,咋处理?”
那个结巴挺着急:“这……这……这事儿……好办,让他……写、写、写、写信,管、管……他家……”
老茄包子说:“要钱,看你说话比拉屎还费劲。”结巴想反驳但话跟不上,只能瞪了一眼老茄包子。
六指儿说:“爷,拜听那两个嘚儿呵1的。不能直接要钱,一旦他家不认可出钱,回头告官,咱就坐实了是绑票的。他可是个秀才,那吉林府衙门一定会实查实办。钱咱们还没有到手,万一哪里出了漏子,够兄弟们喝一壶的。”注释1嘚呵的:方言;傻,不精明。
富德业又问:“我当初不让你们弄他,你们偏偏不听,现在砸手……里了吧。你们说说,还有谁有主意?”
另一个说:“要不地咱就多关他几天,听听风?”
老茄包子说:“你嘎哈啊,还多关几天,感情你不在这里看着。一天天的,我……还得天天伺候他吃喝拉撒的。”
结巴说:“那……那……你说……咋整?一就……一就……弄,弄……来”
六指儿会拍马:“拜叽咯浪叽咯浪的1,听爷的,大人神机妙算,压根儿就不用恁们胡说。”又对富德业谄媚地说:“爷你运筹帷幄,咱们都听你的。”注释1叽咯浪:方言;嘈杂。叽咯;拌嘴
富德业看看他的虾兵蟹将,靠他们呛呛1也出不来什么好主意。就说:“别吵吵把火的了,咱们这么干吧,放是不能放,那还不如坐地根儿2就不逮回来。还是先关着听听风声,每日留一个人看着,营里不能少太多人,万一上面发现少人,要追查的。呆一会儿,你们该回营的回营。小六子机灵,你去磨磐山下高台子,打听一下迟家的住址?顺便探一下家底厚实不,等他回来再从长计议。现在最担心的是,这学生出去了咋办,容易给咱们添孬糟3啊!”注释1呛呛:方言;讨论。2坐地根儿:方言;原本、原先。3孬糟:方言;烦恼。
“那……那……那就……就……咔……”结巴用手一切。
“嘘,现在做掉有点晚了。前天刚回来的时候,如果做掉还能报功领赏,说抓的是探子。现在做掉,咱们不是白费劲了吗?连毛都捞不着。”富德业也很恼火,弄一个鸡肋,留不下放不掉的。随后气呼呼地说:“都散了吧,该干啥干啥去吧。”众人应一声就一哄而散。
别人走了,老茄包子有点不甘心:“爷,就这样让我们走了?把你老的酒给一坛子呗?你的酒老好喝了。”
“滚犊子,我看你像酒,妈拉巴子的,没个眉眼高低。喝,喝,不怕让军法官抓住打你军棍。”富德业把老茄包子一通骂,老茄包子弄个没脸,灰溜溜地走了。
人都走了,富德业来到后院。赵媛儿赶紧迎进屋,菊香烧水泡茶,嘱咐阚娘做午饭。然后对富德业说:“老爷这些日子受累了吧,上炕解解乏,俺給你捶捶腿。”
富德业眯笑着眼睛,在她胸部上摸一把:“我还真想让你给我解解乏呢。”
赵媛儿躲一下:“老爷稳重点,让下人看见成什么话,该觉得咱们不稳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