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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一九四六年的新年前后,注定是一个动荡的年代,各方势力相继登场。一些人纷纷成立自己的武装,有国民党特派员组织的先遣军、挺进队,有帮派势力团伙的大刀会、家理教,有拉山头竖绺子的土匪,甚至还有自封皇上与贤王的弥勒总会、普济佛教会收缘道、忠孝悌义圣贤军。形形色色各种武装、派别、山头、绺子,什么皇上、贤王、司令、军长多如牛毛。哪怕是三五个人带上两支枪,十几个人扛个扎枪、大刀,就可以号称某某军、某某司令。三五个屯划拉几十个庄稼人,可以成立一支武装,对外号称某某团。比如三合堂屯,有人拉拢周边几个屯子的人,东拼西凑弄了一百二、三十人,编成一个团。屯中有一左姓,是原来的伪政府文职人员,硬被众人推举为团长。后被谢文东部收编,番号是第十三团,又称左团。此时是鱼龙混杂的年代,只要有人数就行,至于能有几个人会打仗、会开枪,那另当别论了。
一九四五年底,合江省政府、合江省工作委员会、省军区司令部、三江人民自治军由佳木斯市移住依兰县。一九四六年初,鉴于土匪猖獗,老百姓生活苦不堪言,无法建立基层政权。合江军区召开剿匪誓师大会,随即一场剿匪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
最先传来消息的是张家屯战斗,张家屯离杨家烧锅屯不远,大约有十里路。在十二月中旬,依兰县保安总队去三道岗剿匪,行驶到张家屯的时候,不料与谢文东的一部相遇,突然的遭遇战让双方都猝不及防,仓促之间双方交上火。战后统计,此战击毙土匪一百七十人,缴获步枪一百七十四支,子弹一万余发。
第二次消息传来的地方也不远,是距离杨家烧锅屯二十多里的团山子屯。时间是一九四六年一月初,合江省军区的一团与五团,及依兰十九团,围困盘踞在团山子的孙景涛匪部。孙景涛匪部凭借日本人当初修建的坚固工事,负隅顽抗。战斗打得异常激烈,战斗整整打了一天。此次战斗,歼灭孙景涛大部,死伤四百余人,俘虏三十三人,缴获步枪二百余支,机枪三挺。剿匪部队伤亡四十余人,冻伤八十余人。
杨家烧锅屯地处位置比较好,既不靠近公路,又没有毗邻山区。按常理来说,在一般情况是不会受到土匪的影响。上次如果不是因为七老爷,谢文东可能也不会来这里。因为离杨家烧锅最近的一股土匪,只有盘踞在团山子的孙景涛部,其他的恐怕会更远一些。但情况并不完全这样,也不知道从哪里来队伍,隔三差五就会有路过的。不知道是有意来要吃要喝,还是碰巧顺路。反正是折腾得老百姓苦不堪言,每日让人惶惶不安。快到年底了,还有很多打仗的消息传来,更是吓得人不敢出门,连农闲时走亲访友都省了。
在老百姓的惶恐中,迎来了一九四六年的春节。不管世界如何血雨腥风,老百姓的日子总要过。一年到头了,传统的大年三十总不能忘记。特别在本地的庄稼人中,把除夕夜看得特别重要,无论是日子多么艰难,总要吃一顿饺子。即使是没有肉、白面,用荞麦、粉条、豆腐也要包成饺子。二十多年的战乱与日本人的压榨,东北已经是民生凋敝,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情形苦不堪言。再经过土匪的抢掠,没有几家过年能吃到肉了。上次谢文东来了一次,全村的鸡全被抓走了,杀的年猪也都被抢光。侥幸有一些漏网之鱼,经过以后的几次土匪抢掠,家禽与猪基本绝迹了。一百几十户的人家,能够找到肉的没有几户。后来在屯中几个有威望的人主持下,各户筹集一些粮食、钱,勉强杀了两头小猪,每户分到二斤肉,将就着把这个年过下来。
当然,杨家烧锅没有参与杀猪。因为杨家一直没受太多损失,谢文东来那次,杨家烧锅没有遭到抢劫,非常轻松地躲过去。在七老爷看来,功劳应该归自己,是自己平时交往得宽,谢文东给他的面子。而在武美娥和大静子她们那里,又觉得是她们哄谢文东开心,放过杨家烧锅一马。所以,她们在杨家已经是趾高气扬,不再是一个小妾那样的卑微。以后的几次土匪来,杨家烧锅拿出一些马肉、粮食就打发了。所以,全屯子未动筋骨的只有杨家烧锅。还没有过小年的时候,七老爷就把家里已婚男人聚一起,摆上一桌酒席,共同商议今年的新年怎么过。当然了,杨家饭桌上的酒肉肯定是不缺,不仅仅有猪肉,还天天有马肉吃。谢文东把他们家的马给换了,有几匹不行的,自己杀了两匹,其它的都卖给肉铺。
七老爷主持排面,与众人说:“一年要到头了,把爷几个聚一起,商量一下今年咱的年咋个过法。你们也看到了,现在年景不太平。上次,如果不是我与谢司令相交甚好,咱们家恐怕也要遭一场劫难。你们看看屯子里,大户人家的粮食损失了多少?穷棒子养的鸡鸭鹅,还有猪肉,哈哈,都让人家给掏老窝了。再看看咱家,啥年嚼咕没有?生在咱家,是不是都得知足啊?”
杨树青说:“那咱们也没便宜啊,我那些马啊,明年拿啥种地呢?”
七老爷说:“放心,明年总能让你有牲口使。现在不是都拿回来了吗?虽然比不上咱原来的,但是将养一冬,开春拉个犁杖没有问题。再说了,杀了两匹,咱还有肉吃呢?如果我不认识谢司令,你们还想吃肉?”
杨信一直因为让他小老婆陪客,而心里不痛快,听他爹提起谢文东,气不打一处来。接过话茬说:“操,还不是拿我媳妇儿换的,没有武美娥、大静子,你们吃个嘚儿吧。当初我要娶小,你看看你们,横扒竖挡地不同意。现在好了吧?哪次来人不鸡**巴让她们陪?谁亏了,只有我和老六亏了。”
七老爷听他儿子顺嘴胡说,张口骂道:“你个混账东西,净满嘴胡说八道。不就是出去陪陪客吗?那也算有贡献了?她们天天在家白吃白喝,给家里尽点力,有什么不可以?难道不应该吗?也就借她们陪喝顿酒呗?少了你啥了?”
杨信说:“借?有借钱借粮的,就你们鸡*8巴杨家烧锅出奇,还带借媳妇玩的?你咋不……”
杨仁见他说得不像话,厉声喝道:“老五,你住口,别胡说了,商量正事儿呢?先听听七叔啥意思。”
七老爷让儿子搅合得没有心情,也不想说话了,不差他有事儿要说,可能都会摔筷子走人。杨义说:“快要过年啦,咱大家也都乐呵的。出去看看屯子那些人家,三十晚上想包顿饺子都难。七叔为咱们操了多少心?咱得让老人省省心。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年咱家收成不错,我盘点了一下,今年赚钱了。现在库里的粮食是满的,刨去苞米、高粱、黄豆不说。就说白面吧,如果每天吃一顿,够吃一年零三个月的。粘黄米两天一顿够一年的,还有一些旱粳米、大米。总的来说,两天三顿细粮是绰绰有余。再搭配些小米、高粱米、苞米面,伙食肯定会不错。”
杨仁说:“不错,不错,干柴细米儿的,小日子多得过。你们看看,谁家能赶上咱家,都是七叔执掌的好啊。”
喝了一会儿酒,七老爷才稍稍消了点气,发话说:“我刚才就是想和你们说说粮食的事儿。你们也都看到了,这个军、那个团的一来,除了要钱就是要粮。粮囤子里明晃晃屯着那么多粮食,哪个不惦记?快到年关了,很快还会有人来要粮的。我想问问大伙儿,是不是留够口粮,其它的赶早卖出去。家里没有粮食,谁来要也没法子吧,你们说是不是?”
杨仁说:“对,对,七叔说地是,绝对不能留。谢文东如果再来,肯定还会朝咱家要。要我说啊,余粮卖掉,只留给长工吃的苞米、小米、高粱米。如果有胡子来了,咱们给他们看,想要细粮没有,吃饭给他们吃高粱米、小米。至于口粮嘛,咱们都藏起来。我的想法是都弄西院,安排到哪个屋里。隔一段时间,送厨房一部分,这么做肯定能保住咱们的粮食。”
杨信听说谢文东可能还来,气鼓鼓地说:“我可把丑话说前面,那个老鳖犊子再来。你们爱找谁陪就找谁陪,我屋里的谁他妈再动一下,别说我翻脸不认人。”
杨良不满地说:“那你跟谁发狠?谢文东来的时候,你给他来一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你才尿性呢!你屋里的不陪,就得找我屋里的呗?上次不是你那骚玩意儿找,我们静子能去吗?都是为了家里好,别光打你自己的算盘。”
杨信说道:“我他妈没有那个胆量,和胡子玩命去。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啊?他来了,我他妈走还不行?你愿意当那个王八头,你当吧。”
七老爷火气又上来了,把筷子一摔。骂道:“都不是一群养爷子,要你们这些还愿玩意儿干什么?饭还能不能吃了?不吃都给我滾犊子。要钱要大*烟的时候怎么知道伸手?从明天起,谁再伸手要烟,自己打自己嘴巴子去。再他妈不好好过,明天分家,自己刨食吃去。”
杨孝早已经不满有些人多吃多占,一直没有机会提这事儿,现在见七老爷说分家。马上跟着溜缝说:“行,七大爷考虑得周全,我赞成七大爷的主意,分家也挺好。不然那些砸嘎达楼子1的总盯着咱家,分开了和别人家一样,就没有人惦记了。”注释1砸嘎达楼子:方言;入室抢劫。
七老爷见杨孝看似顺着自己说,实际是要分家的意思,才觉得自己刚才说错话了。装作还在生气,没有再吱声。杨信、杨良觉得要真地分家了,自己哪还能逍遥自在了?还去哪里要大*烟抽,也就不吵吵了。杨仁赶紧打圆场:“老七,别跟着捣乱,分什么家分家?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哪有分家的道理?老五、老六,你们也老大不小了,该为七叔分担点麻烦事儿。让小弟妹陪陪酒,也不是啥大事儿,胡子咱们惹得起吗?人家一急眼把你人抢走,你又能怎么着?以后谁也不许提这事,说说正事儿。”
七老爷说:“还是让老二说说吧!”
杨义见七老爷点名让他说,只好说:“大哥说得非常有道理,先把口粮分开藏了,有吃的咱们就不用怕啥了。余粮也全部卖掉,但不能要钱,应该兑成金银和大*烟。我瞅现在的架门儿,满洲国的票子要没用了,还不得换新票子啊?”
杨信、杨良纷纷表示:“对,对,换大*烟,换大*烟。”
七老爷没有搭理他俩,说:“嗯,那抓紧办了。老大啊,你看看和谁去把粮食弄出去?”实际七老爷想着让他儿子去,但让他们搅合得不好开口。
杨仁说:“还是我和五弟去吧,他外面熟。”
杨信嫌天气太冷,不情愿地说:“大哥你和别人去吧,别让我去了。”
七老爷说:“你还能干什么?去,你必须给我去。”
杨仁接着说:“换回来的硬货,不能存到家里,那样不保险。最好是找个地方藏起来,或者干脆埋起来。”
七老爷点点头说:“嗯,是应该这样。那样吧,各房把各房的金银细软自己藏着。伙上的等拿回来,我再和老二商量咋办……”
杨孝又接话道:“分给各房,分别保管才稳妥。”
杨仁制止他:“你怎么就知道分?吃你的肉。”
七老爷见话题讨论不下去,把话风拐了一个弯说:“那些先不议了,等东西处理完再说。还是说说咋过年吧,也快到打年纸的时候了,孩大老小都盼着过年,是不是也该换换新衣服了?还有一些东西该准备、准备。”
杨树青光听他们爷几个呛呛了,一直没有说话,现在听说过年的事儿。开口说:“年节好过,平常日子难熬啊!要我说啊?咱应该鸦默雀动1,别扬二喧天的2,关上门有吃有喝就行了。如果咱挂红灯放炮仗的,能不让别人眼热?太平年景还好说,现在世道啊?我看还是消停儿地吧,衣服能穿囫囵的挺好啦。”注释1鸦默雀动:方言;无声无息、悄悄的。2扬二喧天:张扬。
杨义也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也同意他十叔的说法,其他人也没有说出看法。最后,还是七老爷决定。说:“年纸还是要打的,我看让老七与老六去吧,年纸单子一会儿拉出来。家里由老二和老四准备,往年咋整今年还咋整,不过得关上大门。不要买鞭炮、不要挂灯笼、不要贴门神,在大门上简单的贴一副对子,其它的让屯里人看不见就行。准备伙食的事儿交给女人们,杀鸡宰鹅,发面蒸馒头。让老人、孩子们都吃好,别哪一天有什么意外,好吃的都让别人抢了去。”七老爷说完,看看大家没有反对的,又接着说:“你们也都听说了,最近打好几仗了,我看街里的官兵挺厉害,怕是谢司令他们不大行。咱们压宝不能压到一处,谢司令那里咱先不得罪。但是也要打通县政府的关节,将来**党要是成了气候,咱也得靠上去。不管是什么党,都得需要有人种地,有人交粮纳贡。历朝历代哪个不是财主当家?哪还轮到穷棒子说了算?”
杨仁说:“七叔,那这事儿还不好办?咱家不是有**党吗?老八在街里就是干这个的,有他罩着咱家,咱不是两头都有人嘛!”
七老爷也想到了这一层,现在杨仁提出来了,他也假惺惺地说:“老八这孩子在外面也不容易,吃也没有个好吃,你老叔走的还早,到现在也没有成一个家。我一直想給孩子张罗个媳妇儿,上次他回来我倒是说了,他说差事忙,等过年再说。马上就要过年了,也不知道孩子回不回来。我看老七去街上,顺便到老八那里一趟,把他叫回来。我和你十叔得给孩子说门亲事,也了我一桩心事。让他回家好好歇几天,吃些好吃的,然后咱们爷们一起亲近、亲近。”七老爷心里也在想,将来的天下不知道谁坐呢?不如两面都联络,谁也不得罪,不管将来谁执掌天下,我杨家烧锅始终是不会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