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1 / 2)
九十二
西刘油坊惨案震惊了整个依兰,消息传出后,弄得人心惶惶。杨家烧锅屯也不例外,一连多日,大部分人都不敢在家居住,生怕再来一波日本鬼子。有条件的在村外树林里、庄稼地中,盖个窝棚,压个小草房,暂时躲避一下。还有人干脆投亲靠友去了外地,反正谁都觉得在家里不安全,特别是家里有年轻女人和小孩的。一直到秋收,再也没来过日本兵,地里的庄稼也开始秋收。总躲着也不是个办法,人们才陆陆续续地归家。
时隔不久又有消息称,“光复”以后,县里成立一个叫民主政府的官府,开始在各区建立区政府。至于衙门、官府叫什么名字?谁来当皇上?庄稼人根本漠不关心。几十年之间,一个依兰城换了多少名字?换了多少官?谁也记不清了,光年号都换好多个。什么光绪、宣统、民国、大同、康德,哪个还不是庄稼人种地,官府来收税要粮。该吃不饱的还是吃不饱,该穷的还是穷,谁来掌权,又有什么用呢?
庄稼人可以这么想,但有一群有理想且志同道合人,则坚信这一种信念。他们要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让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每一个人都有衣穿有饭吃。杨勇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温瑶圃来的第二天,杨勇去苏联红军警备司令部,找到组织派来的同志。领取工作任务以后,他一心扑在发展党员、协助组织成立县委、县政府的工作上。
九月中旬,佳木斯市卫戍司令部副司令彭施鲁,派吴秀峰来依兰与杨清海联系,建立民主大同盟。九月末,经过苏军默许,于红军司令部所在地,既四合发原址。由杨清海主持,成立了依兰县委,郎德颐任县高官。十一月初,民主大同盟推荐薛增福为依兰县县长。十一月九日,三江地区行政公署、军区司令员派王剑秋任依兰县县长。十一月十三日,成立依兰县公安局,吴雪涛、杨继懋任正副局长。至此,依兰县正式成立了民主政权,百姓从此开始新的生活。
总算到入冬以后,杨勇的工作才稍稍缓和一下,工作不再那么紧张。正好家里捎信,让他回家一趟,说杨老太太的身子不好,奶奶想他了。杨勇也惦记家里,想看看奶奶、母亲和弟弟妹妹,毕竟大半年也没回家了。由于每日忙党的工作,辞去了学校的工作,没有经济收入,也好久没有给家里捎钱。于是,杨勇请两天假,回到杨家烧锅屯。见过奶奶以后,觉得奶奶的身体的确是大不如从前,不过思维还很清晰。杨老太太捎信儿让他回来,主要还是七老爷的主意。七老爷最近有一段时间里,突然关心起杨勇。七老爷自己不好去找杨袁氏,便跑到老太太这里,磨叨该给杨勇定亲。然后让老太太发话,捎信儿催杨勇回家,商量商量订婚娶亲的事儿。
老太太一见杨勇,乐得合不拢嘴儿,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拉着孙子手说:“老八呀?你可回来啦,再有几天你要不回来,奶都见不到你了。”
杨勇搂着奶奶说:“看你老太太说的,哪会那么严重?我奶奶身子骨结实着呢,能活一百岁。”
杨老太太说:“哟,活那么大岁数干啥?不仅白吃饭儿,还都老糊涂了,不得抓粑粑啊?”
杨勇为哄老太太开心,说:“别人备不住1,我奶奶不能。家有一老就有一宝,只有我奶奶在,咱家就能人丁兴旺。”注释1备不住:方言;有可能。
杨勇嘴上这样说,可心里在琢磨,听上面来的老革命讲,将来建立一个新社会,像苏联一样。说苏联是一个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不再有地主、资本家,一切土地都归人民所有。人人都有饭吃、有衣穿。那也就是说,杨家烧锅这样的地主,占有大量的土地,将来会归公的。不过,现在政权只是建立初期,还没有开展这方面的工作。但杨勇隐隐约约地感觉,离那个时候已经时日不远了,到时候真不知道老太太应该啥感受。
老太太很开心,接话茬说:“啥宝不宝的?俺活着一天,不给别人添乱就行。至于杨家兴旺不兴旺,也都是你们的事儿。俺老啦,土已经埋到脖梗,管不了那么多。人家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好赖都自己带着。小老八,俺可和你说啊,做人可要走正路,别像那几个不争气的,都作吧,将来总有一天麻烦会找上来的。哼,俺看好啦,那天也不会太远。不信你们瞧着,品品俺老太太说得准不准。”
杨勇想象不到,一个足不出户的老太太,竟然有如此长远的眼光。杨勇说:“奶奶,既然将来的结果不好,为什么现在不提前准备呢?你咋不张罗着把家分开,把该卖的卖掉,该送人的送人呢?”
杨老太太叹口气说:“奶奶说话没有人听,一辈不管两辈的事儿,一切都有老天爷安排。再说了,俺也没有几天活头,看不见将来会咋样。”
杨勇安慰她说:“奶,你咋总说死啊、死的呢?我还想接你去城里呢,回你和我爷的老房子看看。”
杨老太太摇摇头说:“不走喽,也不看啦。等着过些天陪你爷爷去,今天和你说,你记着点。等俺没那天,也不用办置,穿上衣服就行,然后把俺拉到坟地,自己家人埋了就可以。到时候谁也别告诉,不是说嘛:丧不报孝不吊,不烧纸钱不谢孝。你要不通知,也没有人会来。那样鸟悄儿的,不那么张扬,少给杨家招些灾祸。”
杨勇说:“不会的,奶奶身子骨硬朗,我还没有给您娶孙媳妇儿呢?将来还等着您给我哄儿子呢?”
老太太说:“你说哄孩子那倒是未起见1,要说娶媳妇儿俺倒是能赶上。前几天你七大爷和俺说,不是哪个屯儿了?俺现在记性也不好,说有一户姓熊的,有个闺女怪不错的。想要托人给你说媒,早点把你的亲事给定下来,明儿个是不是去相看、相看?”注释1未起见:方言;不一定。
杨勇知道自己现在很忙,县里有很多工作要做,暂时还没有时间考虑婚事儿。但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不能断然拒绝。只好含糊其辞地说:“噢,那是好事儿啊,等过几天我再回来,咱们再唠订婚的事儿。”
杨老太太说:“正好你回来了,直接把这个事儿办了吧,干啥还要等下次啊?”
杨勇只好说:“我马上要走,城里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事先我也不知道你们要给我定亲,所以,也没有请那么长时间的假。”
所有的老太太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习惯刨根问底儿。杨老太太当然也不例外,又问:“啥事儿你那么着忙?还差三天两天的了”
杨勇无奈地说:“奶,我和你一时也说不清楚,用你们的话说,都是朝廷的事儿。上面要来人了,我得负责找地场,号房子,筹备粮草。”
杨老太太真的不懂,不太情愿地说:“哟,可不,都是大事儿,那你过年能回家不?过年的时候,抓紧时间把婚订了。”
杨勇见给他时间了,赶紧答应下来,表示春节的时候一定回来。
在老人家处坐了一会儿,带着弟弟妹妹回杨袁氏的屋子。与母亲唠唠家常,逗逗弟弟妹妹,体验一下家的温馨。说话间,七老爷开门进来,他的到来,让一屋子人感到十分的意外。不知道是因为杨袁氏寡居,还是七老爷向来不待见这一股,七老爷从来不登门。见七老爷来了,杨勇赶紧放下怀里的小弟弟,迎上去,还没有等他开口。七老爷先开口说:“老八回来啦,听说你回来,我过来看看你。”
杨勇赶紧说:“七大爷,你看看都是侄子不对,本应该先去看看你。在奶奶那屋耽搁一阵子,想马上去前屋呢,不想你老先过来了。”
七老爷说:“谁看谁还不都是一样?我就想咱爷俩许久不见,过来爷俩亲近亲近。”
杨勇赶紧让座,并打发八姑娘带弟弟妹妹去奶奶那屋。杨袁氏给七老爷倒上水,也跟着出去了,屋里只留下七老爷与杨勇。
七老爷问:“你好像有大半年没回家来了,这次能在家待几天?”
杨勇说:“城里还有好多的事情,得我去办。回来看一眼就行了,我准备明天走。”
七老爷不解地说:“咋那么着急?为啥不多告几天假?”
杨勇回答说:“刚刚打跑了日本侵略者,新成立的民主政府。一切都百废待兴,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刚参加工作不久,不能耽误工作。”
七老爷说:“听你五哥回来说啦,说你不当先生了,到官府去当差。好啊!咱老杨家几代人,只出了你一个当官的,给老杨家增光添彩呀!老八啊,你当了多大的官啊?和保长比谁大?”
杨勇赶紧解释说:“七大爷,现在的政府和封建衙门不一样,都是给人民办事儿的,无所谓多大的官。我刚刚参加工作,也不算是什么官,现在只是一个办事员。”
七老爷并没有受到影响,本来他也知道,杨勇并不一定做什么大官。不过,在他的思维里,但凡是吃官家饭的,总比平头百姓要强。只要在官府里做事儿,对于他来说,就是有用的。说不定哪一天,能够派得上用场。此次让杨勇回来,也都是他的主意,他的目的是与杨勇亲近一些,拉拉关系,改善一下自己与杨树春一房的好感。同时,也想听听现在的时局如何?对杨家烧锅有没有影响。七老爷说:“大小是个头,强似站岗楼。不管官大小慢慢熬呗?等哪一天坐上县太爷的位置,那依兰县就是咱杨家的。不过,我到现在也没有听说,当今的皇上是谁呢?”
杨勇被他问得是哭笑不得,只好慢慢地和他解释:“七大爷,现在已经没有皇上了。过去的民国你总该知道吧?现在大体上像民国一样。”
七老爷说:“噢,那我知道,就是当初张大帅一样呗?当初咱归老张家管,现在谁管了?”
杨勇回答说:“现在的民主政府和过去的民国政府不一样,现在的民主政府是人民说了算,也就是老百姓的政府。从此以后,不再是某个人说了算。”
七老爷不太明白,就问:“你说的人民都是指谁?是那些维持会的?商会那些买卖家?”
杨勇说:“不是,是天下受苦的劳苦大众,比如说咱屯子里那些种地的佃户,扛长活、打短工的人,他们才能当家作主人。”
杨勇的形象解释让七老爷大吃一惊,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打下了天下,会让穷棒子当家?退一步说,一群苦哈哈的穷人,能懂什么?狐疑地问:“有人打下江山不坐,让穷棒子去坐?”
杨勇回答说:“是的,是给穷人坐,因为打江山的**党就是穷人,当然要给穷人去坐。**党是让社会实现大同,做到人人平等,每个人都有地种、有衣穿、有饭吃。不再给有钱人做奴隶,不再给别人扛活、做工。”
七老爷对他说的这些很惶恐,虽然还不完全明白,但也知道对于他来说不是好事儿。接着问:“你说的**党,是不是原来领着抗联打日本人的那个?我记得民国的时候,还有锅民党了,他们现在咋不回来了呢?听你刚才说的,我觉得锅民党**党强。”
杨勇继续解释:“锅民党现在也有,他们也想来争夺江山。不过,锅民党得不到人民的信任,因为他们是为有钱人做事儿,已经被广大的劳苦大众所唾弃。”
七老爷实在是想不明白,究竟这个党那个党是咋回事儿,也弄不明白到底是谁来坐江山。于是,说:“你说得我都迷糊,我现在就想问问你,现在**党当家了,那你是不是**党呢?”
杨勇也不隐瞒,直接回答道:“我是,我是党的一员。”
七老爷听他回答,放心不少,点点头说:“好,好,只要你是官府的人就好。好了,咱爷俩也别说他们谁当家,说说咱自家的事儿吧。”
杨勇问:“咱家的事儿?咱家有啥事儿啊?”
七老爷说:“噢,不是家里有事儿。是说你的婚事,你七娘天天跟我叨咕,说老八这孩子在外面闯荡不容易。你爹走得早,我当大爷的做得不好,没能早点给你成家立业。看你回来了,我想趁着你在家,把你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你也老大不小啦,没有个家,始终是我一块心病。今年咱家收成不错,好好地给你娶房媳妇儿。”
杨勇赶紧推辞说:“让七大爷挂牵了,我现在实在是没有时间,暂时顾不上娶妻。刚才我在奶奶那屋已经说了,等我忙完的,春节期间我回家,再烦七大爷给我操心。”
七老爷说:“我也知道官身不由己,可成家立业是人的头等大事,也是家族的头等大事。你啥事忙得这样?连三天两头的空都没有?”
杨勇说:“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一丝一毫都不能放松,关里的老八路开过来了。我马上回去准备接待,而且县政府还要征兵,组建县里自己的部队。如果不是说奶奶有病,恐怕我都回不来,两天的时间,能够做好多事情呢。”
七老爷说:“我也听说了,各地都在拉队伍,听说谢文东也拉起一支队伍。过去他和你们**党打过鬼子,那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杨勇说:“七大爷,我正想和你说他的事儿,谢文东的为人你应该知道,他是一个狡诈、善变、见风使舵的人。他的确是拉起来一支队伍,但现在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左右摇摆不定。过去他是当过抗联,也消灭不少鬼子,但后来投降了,也做过不少坏事儿。现在锅民党派人来,拉拢他加入锅民党队伍,如果他要是加入锅民党,那他就是想与人民为敌。所以,我想劝你一句,以后不要再和他来往,免得他给你带来麻烦。”
七老爷说:“怎么这么乱呢?这个党那个党的,咱一个种庄稼的,莫问国事。谁来了都是当顺民,交粮纳贡。”
杨勇说:“不是的,现在的天已经变了,和过去不一样了。要我说,你还是出去看看,看清形势,别再拢着土地、房屋、财产,身外之物,都是累赘啊。把这些东西散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儿。”
七老爷一听杨勇的话,心中十分不高兴,心中暗想:原来你小子跟我忽悠半天,拿什么锅民党、**党、民主政府来吓唬我。原来你的小心思是想分家啊,拐弯抹角地拉我上套。呵呵,小孩伢子,跟我玩你还嫩点。即使是心里不爽,但表面上还是笑吟吟的,顺着杨勇的话说:“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呢?我一个人能吃几升米,穿几尺布?外面看着挺体面,好像家财都是我的,其实我也就是给一家子人把着。明个和你十大爷,还有你几个哥哥商议一下,看看咋处理好。”
杨勇称赞道:“七大爷就是开明,能够看清局势。行,早点处理了也好,没有远虑必有近忧。”
七老爷站起身说:“好好好,马上就商议。我先去安排一下厨房,做几个好菜。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找你几个哥哥,咱爷们儿好好喝喝,也都近乎、近乎。”
杨勇也没再留,送七老爷出门。七老爷心里琢磨:你明天就走了,我分不分你知道吗?你又没给家挣一个大子儿,杨家烧锅还轮不到你说了算……
俗话说得好,想谁谁就来,说曹操,曹操到。七老爷与杨勇谈起谢文东,谢文东还真地来了。杨仁气喘吁吁地跑到小老嘎家,把七老爷从牌桌上叫下来。
七老爷问:“我正玩着呢,你有啥事儿?着急忙慌的?”
杨仁悄悄地说:“你快点回家吧,谢保长来了,带好多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