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1 / 2)
九十
四姑娘出嫁了,喜事儿办得是相当的简单,七老爷根本没有给操办。大多数的事儿都是自己张罗的,连嫁妆也都是自己置办的。能省略的过程一切省略,反正家里也不摆酒席,也没有通知亲朋好友。如果不是大门上挂了彩,屯子里的人根本不会知道。
四姑娘结婚,杨勇特意赶回来,在参加姐姐婚礼的同时,也想回来看看父亲。杨勇在中学毕业以后,在县城的一所学校教书,杨家几代人中,也算是唯一念成书的人。当教师也是一个对外的身份,真正的身份是一名地下党员,现在杨勇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杨勇中学要毕业的时候,他的老师温瑶圃突然回到依兰,再一次找到杨勇。依兰县委遭到敌人破坏以后,损失最轻的是中学支部。大部分党员转移到外地,温瑶圃走后,一直在佳木斯做地下工作。抗联失败后,一小部分部队撤到苏联,依兰县再没有抵抗的力量。地下党的工作重心,也暂时由军事转移到发展地下党员上,储备力量等待机会。温瑶圃来找杨勇,主要是为发展党员,杨勇是他要发展的对象之一。履行完必备的手续以后,温瑶圃又离开了依兰。临走交给杨勇的任务是,宣传抗日救国,发展爱国人士队伍,积蓄同敌人斗争的力量。从此以后,杨勇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以教师的身份留在依兰县城。
作为小辈的杨勇回到家,必然要去拜见七老爷。七老爷一见杨勇来探望他,一改往日的派头,连忙让座并张罗着拿烟倒茶。略带歉意地说:“我八侄儿回来啦,我还没有啥好烟好茶。你们都是在外面做大事的人,见过的世面多。咱家的条件也有限,八侄儿凑合着用吧。”
杨勇连忙拦住七老爷倒茶,接过茶壶给七老爷倒了半杯。说道:“七大爷,在外面也没有什么好的,还是家里的用着习惯。你老快别忙了,你坐,你给我倒茶我哪里敢喝?”
七老爷借他的话,坐了下来,拿出一支烟,杨勇连忙给他点上。七老爷说:“你是回来送你四姐出嫁的吧?在外面干事儿,也是够忙的,回来一趟也不容易。”
杨勇答应道:“是的,家里有大喜事儿,再忙也要抽出功夫,回来一趟啊!”
七老爷知道四姑娘出嫁,他没有给张罗个场面,做得十分不厚道,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但他还是要给自己找个理由,能够拿上台面的话。他假惺惺地说:“婚丧嫁娶,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儿,你七娘打多暂就催我给张罗,把场面弄红火一点,热闹一点。唉,我咋不想好好办置一下呢?侄女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你爹还有病不能起炕,我做大爷的理所当然给操办、操办。但现在我也不能操办啊?八侄儿你看看,你爹那样的身子骨,你奶奶那个年纪,都怕吵闹啊。你说外面锣鼓喧天、吵吵嚷嚷的,你爹躺在炕上能不着急吗?我咋地也要为我老兄弟着想啊。他一着急,那病再大发了,出点啥意外。你说咱们是管哪头吧?没法子啊,只能委屈我那亲侄女儿了。因为我没有办置,屯里的人在背后,指着我说说呱呱1连你七娘都埋怨我多少回,难道我不想吗?谁有胭粉不往脸上擦?等你爹病好一些的,我给你张罗一房媳妇儿。那时候七大爷好好给你办置,让十里八乡的人好好看看。”七老爷说得慷慨激昂,而且十分动情,还用手抹了抹眼角。注释1注释1说说呱呱:方言;议论、品评,这里有指责和贬损的意思。
杨勇说:“噢,七大爷不要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操办多大场面,也都是给别人看的。咱们是嫁女,只要能把四姐平平安安地送过去,重头戏还在姐夫那一头。只要他们日子过得好,也不在乎一个场面,一个形式了。你一天也够忙的,几十口人的大家,还全靠你张罗着。至于我的婚事,还不着急,过几年再说吧。我现在刚刚找到差事,还没有稳定下来,等一切都稳妥了,再和你商议婚姻的事儿。”
七老爷说:“我操点心是应该的,谁让你奶奶当初非要我掌家了?我平时都懒散惯啦,年轻的时候喜欢在街里住,更喜欢做生意。要不是因为掌管这个家,我早在街里开买卖了。我要是做生意,肯定要比现在过得好,比现在还要富裕。我一直都想,留在家里的几十个人,男丁个个都不成器,咋就没有一个能事的呢?谁要是能担起这个家,我把掌柜的交给他,我也逍遥自在地去养老。你们哥几个我都品了,顶属你能行,读过大书见过世面。可你还不回来,要是回来我是不是把掌柜的位子传给你。”
杨勇连忙说:“七大爷你高看我了,我还年轻,从来没有过日子的经验。做生意、开作坊、种地我什么都不会。你老还是辛苦几年吧,杨家烧锅还离不开你,你老德高望重、治家有方,没有你,咱们杨家也走不到今天。哪一天你实在太累了,等我那几个哥哥历练成,你还是传给他们吧。我现在已经有差事儿了,也不能回来。”杨勇的意思也很明了,我现在已经走出去了,是不会回来的。七老爷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你的位子构成威胁。
七老爷说:“可也是,你是一个干大事儿的人,不困在家里也好。将来在县里当了官,也给咱杨家光宗耀祖,让杨家烧锅也跟着你风光、风光。现在你也是在城里,端官家饭碗的人,挣的都是现钱,咋的也比我们这些在土里刨食的人强。我看你现在挺不错,应该把你爹妈接到城里享福去,你也好在老人跟前尽尽孝。老话说得好啊,生前床头一杯水,胜过死后坟前一堆灰。你爹卧病在床好几年了,你也应该伺候两顿茶饭,别将来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心里不安宁。”
七老爷有他的小九九,真的希望杨勇把杨树春那一房接走。他认为只要那一房搬走,自己会少了诸多累赘。不然,光这些孩子的吃喝穿戴,嫁女娶媳妇儿,总是需要不少钱的。杨树春又不能干了,一窝小的没有一个能给家出力。总算杨勇大了,又不能回来,等于白白养活这些张嘴。杨勇很为难地说:“我很惭愧,没能为家里做点什么,又不能在爹床前尽孝。不是我不愿意接他们进城,实在是因为我当前没有这个能力。我如今的薪水还很低,勉强够自己一个人吃饭的。在城里也没有住所,一直都是在学校居住。等过两年,我条件好了,租一所房子,那时候再接他们过去。这两年还得麻烦七大爷,帮我照料一下他们,你是亲大爷,我也不说客套话了。”
七老爷也明白,自己的建议基本不会有什么结果,根本没抱太大的希望。于是,他平和地说:“噢,我也是说说,都是为你们考虑。你不接也是一样的,过去该咋过,现在还是咋过。只是现在乡下苦了点,怕是要委屈他们。虽然自家饿不着,但鱼肉肯定不能像街里那样方便。唉,托生到庄稼院就是难活呀,你看看屯里的那些家,哪家不是一根肠子闲半根?一年盼一年,哪年的窟窿都堵不上。”
杨勇见七老爷这样说,想和七老爷说说抗日的道理。便讲道:“现在的生活不仅是乡下难过,城里也不好过。主要是物价太高,而且还不好买。有些东西根本不敢碰,一不留神就成了经济犯,轻的挨顿揍,严重的会被关大牢。江北苏乐有一个妇女,怀孕好几个月了。她家掌柜的在稻地捡了十几斤稻子,搓成大米,偷偷地给她煮粥喝。不想她呕吐的时候,吐出几粒大米,有人发现,告发到警察署。警察署来人把两口子都带走了,送到宪兵队。男的被毒打完送去做劳役,妇女让日本人祸害了,回到家当晚死了。可怜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生出来。七大爷你说,现在的满洲国还有天理吗?说是一个国家,实际是日本人的傀儡,都是一群日本人的走狗。你也是经历过三个朝代的人,过去再不好,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吧?什么原因?还不是日本人来了?是他们给我们带来的灾难,是侵略者在压榨我们。拿咱家来说吧,咱家原来有酒坊、有糖坊等那么多作坊。不就是因为他们不让开,咱家才弄成现在的样子吗?要不然我爹不会被抓,不会被打得卧床不起。如果我爹身体好好的,咱杨家烧锅烧的酒,还能愁卖吗?”
七老爷很害怕杨勇说出这种话,连忙制止说:“你可小点声,这种话可不能乱说。隔墙有耳,万一传出去,那可是要蹲大牢的。咱们是小老百姓,小命在官家手里攥着。药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管谁当皇帝呢?咱都是纳粮的份儿,小胳膊还能拧过大腿?我啊,管好咱这个家,让全家老少有衣穿、有饭吃。到春天把种子种下去,秋天把粮食拉家里。谁种了我的地,谁就交给我租。杨家烧锅屯外的事儿,我也不想知道,我也不想管。”
杨勇坚持说:“我倒是没说让你管,我是说有需要咱们帮助的,咱能伸手相帮就帮一把。像前几年谢文东让咱们筹备干粮,咱们不是做得很好吗?如果再有那么一天,七大爷你还要像原来一样,支持抗日队伍,帮助中国人赶跑日本鬼子。”
七老爷连忙摆手说:“你停、停、停,可千万不要再往下说,你大爷我年轻的时候交友不慎,误交了朋友。你看看反满抗日的,有几个下场好了?你七娘他爹、妈,还有你奶奶那些朋友,不都落得一个身首异处吗?就连你说的谢文东,当年该有多英勇?最后还不是投降了吗?我听说被招安了,现在在勃利那面给日本人当差,听说还是吃香喝辣的。抗日,抗日,日本人可不是那么好抗的。我可跟你说,在外面你不要说这类话,千万别拖累了家族。”
说到谢文东投降,杨勇不由得眉毛一皱,说:“我的意思不是单指他个人,我是说当年支援抗联的那件事儿。至于他,哼,那个软骨头,没有骨气的东西,真给抗联丢人,对得起死去的那些战士吗?早晚不会有好下场的。”
七老爷有点不耐烦了,说:“好啦,好啦,不要再说啦。咱就一个种庄稼的,管不了那么多,谁爱啥样啥样。我也劝你一句,少管闲事儿,要想保住吃饭的家伙,还是好好地当一个顺民。”
杨勇也觉得与他说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的效果,但本着为家族着想,便善言劝道:“好吧,咱爷俩不论那些了。但是,我还想跟七大爷说一句,即使咱们不管外面的事,也要做一个开明的绅士。咱是大户人家,树大招风啊,做事可不能惹了众怒。善待那些屯子里的人,能不收的不收,必须收的要少收,让乡亲们的日子能够过得去。你是一方乡绅,护住这一方的百姓,谁家有灾有难,咱杨家都要伸手帮一把。在老百姓心中树立起威信,建立起声望,提起杨家烧锅,让人竖大拇指称赞咱们。”
七老爷有些不高兴了,说:“到底是念大书的,回来给大爷讲慈善来啦,好人谁不想当啊?可你得有不是?一个个的都锹镐不动,张着嘴等着喂食,不收租子少收租子?那你们家这些人都吃什么?你看看你们那一房,有多少口子人?哪个不是吃闲饭的?好名声我也想要,可我也得有啊?”
杨勇见七老爷不高兴,便说:“七大爷我不是别的意思,只是想别让外面说咱杨家太苛刻,影响了你的声誉。我们那一股实在是拖累你了,但暂时还只能这样,将来我再想想办法,会给你老一个交代。”
七老爷说:“算了,说这些也没有啥用,以后再说吧。对了,你回来看见你奶奶了吗?”明显是七老爷心里不太满意,不想与杨勇再聊下去。
杨勇哪里看不出来,回答说:“噢,回来的时候与奶奶见过了,我想来拜见一下七大爷后,再去奶奶那里坐一会儿。”
七老爷说:“应该多去陪陪你奶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抽出时间多坐一阵儿,能让老太太舒心。”
杨勇站起身说:“七大爷,那我就不打扰您了,我再到奶奶那里坐坐。”
他说要走,七老爷巴不得的呢。于是,说:“去吧,去吧,正好我还要找你二哥有点事儿,你先过去吧。”杨勇告辞退出来。
七老爷真的要找杨义,杨义来了以后。七老爷对他说:“老二啊,这个月的月份子钱都分了没有?”
杨义说:“分完了,按老惯例到日子就发。”
七老爷点点头说:“嗯,发就发吧。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咱家按人口发钱,有些不太合理呢?”
杨义问:“咋不合理呢?打我爷、我奶的时候都是这样发的啊。”
七老爷说:“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呀。我可是听家里有些人说了,干活的和不干活的都一样,那谁还愿意干活?”
杨义摇摇头说:“那我还真没听说过,发钱的时候,也都挺乐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