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1 / 2)
八十三
杨信在家作起来了,正拿洋镐刨大门呢。杨仁来了,赶紧过来制止:“五弟,快点住手,你想嘎哈啊?门楼子倒了再碰着你。”
杨信气喘吁吁地说:“大哥你别管,老犊子不让我过得舒坦,咱谁他妈也别想好过。我把他家都扒了,先拆大门,一会儿我去把粮囤子,给你们熰了。”
杨仁赶紧拦着他:“兄弟,兄弟,你听哥说,你先别扒了,那点事儿不算事儿。你别累着,大哥给你找七叔去,不就是娶个小吗?多大点事儿啊?”
杨信平时是锹镐不动,酒色大烟更是掏空了身体。刨几下已经累得提不动锹镐了,有人给台阶就赶紧下。他说:“大哥,老杨家顶属你通人情,剩下的都他妈一个个艮揪揪1的。我他妈不给他们点颜色,不知道五爷我是开染坊的。我给大哥一个面子,大哥你去把大嫂和孩子带出去,别一会儿我放火拐带着。”注释1艮揪揪:方言;不爽快。
杨仁说:“你可歇歇吧,我现在去把事儿给你办了。你等着,我没回来之前,你啥都不用做,如果我办不成你再烧也不晚。”
杨信把镐一扔,把大门关上,一屁股坐地上,靠着大门。说:“你不回来,谁也别想出入。”
杨仁赶紧说:“好好好,五弟你先当门神,我去找七叔七婶去。”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那天七老爷把杨树青、杨树春、杨仁、杨义、杨智召集来,商量老太太要迁丽秋坟的事儿。凭七老爷做事的风格,从来不会与众人商量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从来不会问其他人的意见。除非没有主意的时候,让杨仁给想想办法。见人到齐了,七老爷说:“昨天你老叔回来,说老太太要给老爷子办个阴婚,吩咐咱们在家先准备着。我把大家找过来,你们看行不行?如果都同意,那老兄弟你领人去干吧。如果大家都不同意,咱们看看咋能拦挡得住。”
众人都沉默不语,没有一个人拿意见。七老爷见大家不说话,追问道:“你们都说话啊?动祖坟这事儿可是大事儿,平时你们都说我有事儿不和大家商量。今天找你们来,你们还都不说话,我做掌柜的多难当?”
杨仁见大家冷场,奉承说:“七叔,咱们一大家子人,谁能有你有智慧?你定吧,你咋说我们咋干,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过家还不是都得靠你?拿去年你要种大烟来说吧,十叔说什么都不同意。你看,还不是你英明?如果再多种点,咱家可发大了,发得七里窟嚓1的。”注释1七里窟嚓:方言;形容词,一定程度,原指发酵、腐烂到最大程度。这里指发大财。
七老爷说:“那可不是这样说,祖坟不是我一支儿的,还有你们呢?一般说,祖坟不能随便动,别坏了风水,将来有啥事儿,我可是受不了大家的埋怨。”
杨仁说:“你是一家之主,你定吧,我是没啥说的,咋样都行。”
七老爷没有理会他的话,问杨树青:“十弟,你看老太太的事儿咋办?”
杨树青说:“不用问我,老太太也没有和我说过,是啥意思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咋办。”
七老爷说:“那个秋姑姑死啦,老太太去城里,要把秋姑姑拉回来和老爷子并骨,娶个阴婚。我原来也不知道,是老太太和老兄弟商量的。”
杨树青说:“我不管,你们咋定都行。破不破风水也和我没有关系,我们这支儿是刨土垃喀1的命,没有人想做官,就是想也没有那个虫瓤2。”注释1土啦喀:方言;土块。这里指种地。2虫瓤:方言;天赋、品种。
七老爷说:“那不是这话,还关系到人丁兴旺呢?”
杨义一旁说了:“不顺着老太太的意愿,能行吗?动不动她要自己盖窝棚去。我看咱们先商量事儿行不行?不行得去人劝住老太太。”
七老爷说:“那让你老叔说说吧,老兄弟……”
七老爷话没有说完,杨信进屋了,见人都在。问:“你们都干哈呢?研究给办大席啊?不用、不用,去辆车拉过来就行。”
杨树春说:“胡扯,这事儿哪还有办大席的?再说不用咱们去接,街里用车送来,咱挖好坑就行了。”
杨信一把拉过一个凳子,跨在上面,大大咧咧地说:“咋不能办大席啊?不管咋说也是喜事儿,最起码天地还是要拜的,总不能让人家没名没分吧?行,即使不办大席,全家人来道喜总应该的吧?自己家也得摆个酒宴啊。”
杨树春不想和他纠缠,说:“你这孩子,啥规矩都不懂,一个阴婚给谁道喜。”
杨信一听不对劲,吃惊地说:“我操,我娶个小,咋成阴婚了呢?你们一帮在一起商量,想把我活埋了不成?”
杨义也弄糊涂了,问:“不是给爷娶小吗?配阴婚。咋成给你娶小呢?”
七老爷听明白是咋回事儿,两面说的不是一码子事。于是说:“小五子,别跟着捣乱。现在商量给你爷爷办阴婚,不是给你娶小,你该干啥就干啥去。”
杨信不满地说:“操,裤兜子放屁整两岔去了,我不鸡巴管你们啥阴婚阳婚的。我的事儿咋整啊?再给我一间房子,纳小也要有婚房啊。”
一屋子人都很惊愕,大家面面相觑,瞅着七老爷谁也没有说话。七老爷也明白大家的想法,谁都知道杨家不许娶小。老哥四个除了七老爷张罗一回,还没有娶成。杨树青老伴过世以后,没有再续弦。杨树春前房媳妇儿杨王氏,没有生产就死了,后续弦杨袁氏。七老爷知道,要是开了这个头,将来就没法办了。如果其他人都想办二、三……房,自己没法阻拦。于是说:“娶什么小娶小,杨家不允许娶小,赶紧回去,我们商量大事儿呢?”
杨信不屑地说:“一个死人的事儿算什么大事儿?你们要是答应我,我纳完小,我出去给老头弄几个埋了,你说要多大的吧,十八的我也能弄到。”
七老爷怒了,喝道:“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滚出去!”
杨信说:“你凭什么撵我,我不是老杨家人吗?你们在背后嘀咕什么?咋不带我?如果你们说我是我妈带来的,或者说我是外秧子,我立马走。我和你们说得着吗?”
杨仁赶紧打圆场:“五弟,你消消火儿,刚才看你没有起来,怕耽误你睡觉,也就没有叫你。再说了,办一个阴婚也不用麻烦你,家里跑外的大事都够你累的了,一件小事儿,我们几个哥哥去干。”
杨信说:“那是啊,我他妈的一天在外面颠嗒1,受了多少罪?想娶个小,还这么他妈费劲吗?”注释1颠嗒:方言;奔走、奔忙。
七老爷大声说:“你看看,杨家的老老少少,谁娶小老婆了?怎么就你隔路1?娶小的事儿你想都别想,要房子没有,连鸡架都不给你。”注释1隔路:方言;不一样,特殊。
杨信一下子蹦了起来,喊叫着:“我操!这话可是你说的?不给房子是不是?我要不得好,你们他妈谁都别想好。”
七老爷也火冒三丈:“你个逆子,给我滚出去,你爱咋的咋的。你愿意娶小,你给我滚出杨家烧锅,娶一百个没有人拦着你,我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杨信也直蹦着高,叫喊着:“好,好,那以后我他妈也不是你儿子。杂种操地,你们都给我等着,打现在起,谁也别想安生。”
说完,一脚踹翻凳子,一摔门出去。在外屋的铺子里七娘拦着,和他说些什么,屋里的人也没有听清。
不一会儿功夫,做豆腐的孙豆腐倌来了,杨仁问:“二大爷,你来有事儿吗?”
孙豆腐倌说:“东家你们快过去看看吧,五少爷弄了几筐鸡粪、鸽子粪倒井里了,你说可咋整啊?我豆腐包还没洗出来呢,那么埋汰的水可咋吃吧。”
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七老爷震惊地问:“啥?刚才倒的?”
孙豆腐倌说:“嗯呐,就在才刚儿。”
七老爷气得团团转,嘴里骂着:“这个攮业1的败家子,杨家咋出这么个还愿的东西。”然后又对大伙说:“算了,咱们也别呛呛了,老的老的不让人省心,小的小的也不让人省心。老兄弟,老太太说的事儿,你领几个伙计去办了吧,咱们也挡不住。老大,你去那院看看,找几个长工淘井吧。多淘几遍,最近几天别吃这口井的水了。让人去屯西大井挑水,把酸菜缸、咸菜缸倒出来装水。都走吧,各个儿忙各个儿2的吧。”众人都没有说什么,真的都忙自己的去了。注释1攮业:方言;指撞入恶业即作孽,不争气、招人恨。还可以引申到淘气。2各个:方言;自己。
凭杨信一个秧子货,真让他把大门扒倒,他还真没有那个力气。但是他的举动挺让七老爷害怕,甭说,还真把七老爷给镇住了。不仅怕他刨塌了大门,是怕刨散了这个家族。因为谁都不傻,院子那么多人,谁对他们爷们儿做法不是心知肚明?只是没有几个人能像四姑娘那样敢说敢做,但不保证将来小孩长大了,还有几个同样不服的。比如九少爷从小就可以看出来,性格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还有七少爷杨孝,虽然平时不吭气儿,但说不准哪一天会爆发。所以,杨信如果接着闹下去,会让所有的人都会有一种离心离德地感觉。时间一长,人心散了肯定要分家,对于七老爷来说,可不是一个好结局。
杨仁很快出来了,伸手来拉杨信,嘴里说:“起来吧,别坐地上啦,七叔答应了,快去置办铺盖吧。”
杨信问:“真的?我爹答应啦?那给我哪间房子做新房?”
杨仁说:“七叔答应是答应啦,不过说了,不能再给你房子。家里这么多人,如果都想娶小要房子,家里也没有那么多。所以,七叔说,你直接把人接你那屋去。”
杨信说:“操,他净鸡#巴扯犊子?我整屋里,两个女人不得掐架?”
杨仁说:“那得看你自己的能耐了,如果你辖制不住她们,那你就别往家娶,不然你在外面找个房子。”
杨信耍起蛮劲,晃着脑袋说:“不行,必须得进杨家烧锅大院。我领屋去,她们爱打就打,热闹。那拜堂的事儿咋说?”
杨仁说:“你也别惦记拜堂,能把人弄家里来已经不错了。算啦,我当大哥的帮你一把。你接人那天我出点血,给你办置两桌。让弟弟妹妹、你嫂子他们给你道个喜,热闹、热闹得了。”
杨信想了想说:“行,就那样吧,拜堂不拜堂都一样睡觉,啥也不耽误。大哥,让车老板子给我套车,一会儿我去接人。”
杨仁拿出一叠钱,递给他说:“把钱拿着,七叔七婶给你的,让你给新弟媳妇买东西。”然后又掏出几张:“我跟你嫂子给你的,五兄弟大喜日子,我们随个礼儿。”
杨信一点都没客气,把钱接过去,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掉头回自己屋去了。不大功夫,听见他媳妇儿在屋里嚎啕大哭,而且是一边哭一边骂。全家人可能都听见了,又好像谁也没有听见,反正是没有人出来看看。
七老爷这些天小日子过得不是很舒坦,没有一件事儿让他开心。特别是于满江要用菜刀砍他,像一根刺扎在嗓子里,抠不出来还咽不下去。走在路上,都要留心能不能碰见于满江。唯一稳妥、让他舒心的是小老嘎媳妇儿,小娘们儿可能是因为徐二薇那事儿没有办成,怕七老爷不高兴,所以处处哄着七老爷开心。时常做几个好菜留七老爷喝酒,不然就是找一些人陪着看牌,只要七老爷喜欢的,让她做什么她都不反对。七老爷也没有难为她,再也没有提及徐二薇的事儿,和平常一样,烦闷了就到她家走一走。
今天晚上是大月亮地儿。虽然不是十五、十六,月亮缺了一块,但还是挺亮的,看啥都很清楚,连手电筒都不用打。七老爷从小老嘎家出来,绕过两家房山,快到家门的时候,感觉来尿了。在老孙家与刘守仁家中间的胡同里,解开裤子,哗哗地尿上了。扭头看向自家大门一眼,吓得他一哆嗦,淋了一裤脚子尿。不仅如此,尿了一半的尿,竟然憋回去了,赶紧提裤子系裤带。只见自家大门前,黑乎乎地站着一群人,虽然月亮挺亮,但晚上怎么也不得眼,看不清有多少人。至于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他更是看不清,但在他的心里,这些人肯定是来者不善。如果不是打家劫舍的胡子,就是抗联的队伍,再不然是警察、国兵一类的。无论是哪一伙来,肯定都是要钱或是要粮,反正不是给自己送财神的。既然是“讨债”的,自己也别往前凑,猫在胡同口看着点吧。只见那伙人没有吵吵嚷嚷的,似乎是已经叫了门,在和什么人说话。七老爷猜想是杨仁在接待这些人,他心里纳闷了,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围子当值的怎么没有敲锣?莫非是杨仁领进来的?如果是那样,杨仁可是真够糊涂的。他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刚要回头看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他后脑勺上。一个声音低低地说:“别出声,不然崩了你。”不用说,顶在后脑勺的东西,肯定是枪。
七老爷也哆哆嗦嗦地说:“不动,不动。好汉爷别开枪。”
那个声音又问:“你是干啥的?”
说着有两个人过来夹住他,在他身上翻找起来。七老爷一看,是国兵。他赶紧回答:“我是老百姓,良民,良民,我有良民证。”
那个人问:“你刚才干哈呢?”
七老爷说:“我是本屯子的,刚才出来撒尿,看见大街上有人,好信儿想要看看。”搜他那两个人没有搜出啥东西,有看牌用的几十块钱,让他们拿去了。
那个人拿他良民证,虽然看不清楚内容,但确定他是老百姓。低声训斥说:“热闹没有什么好看的,快点回屋不许出声,不然你的葫芦头保不住了。快滚!”
七老爷一听放他走,要回良民证,赶紧掉过头,按照来时候的路,往小老嘎家跑。一路上,看见不少国兵往杨家烧锅的方向聚,路上也没有人搭理他。可能是他刚刚走,小老嘎家房门还没有挂,推开门,连滚带爬地冲进小老嘎家。外面的枪声也响来,像崩爆米花一样,噼里啪啦响成一团。至于国兵和谁打起来了,他根本不知道。七老爷进屋以后,大声嚷嚷起来:“快起来,快起来,打起来了,打仗啦。”
小老嘎一家还没有睡呢,赶紧爬起来,小老嘎媳妇划了一根火柴。七老爷吼到:“别点灯!快下炕,趴炕墙子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