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1 / 2)
八十
围子,一个非常具有东北特色的名字,同时也是一个非常屈辱的名字。它的诞生,完全是针对中国人的镇压。从九一八日本关东军炮击北大营开始,东北人民展开了不屈不挠的抗日战争。在黑山白水之间,到处有反抗侵略者的热血青年,密林中、城市里处处有打击侵略者的枪声。原本在东北的大地上,有诸多的胡子绺子,简直是多如牛毛。当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联军一成立,几乎在一夜之间,绺子一下子消失了。在党的救国救民精神感召下,唤醒了他们的民族意识,大多数人投身到反满抗日的战争中来。东北抗日联军一度发展到十一个军,分布在吉林高官白山、黑龙江省各地。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中,完全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无经费、无外援、无援兵,一切生活物资、武器装备完全靠自筹。东北的老百姓有着极大的爱国热情,积极支援抗日联军,筹粮、捐款、送情报,给日本关东军围剿抗联造成极大的困难。
在这种情况下,日满政府一个困死抗联的政策出台了。先是办理良民证,后是移民迁户活动,移民迁户在民间叫“归大屯”。自古以来,东北先民以捕鱼狩猎为生,地广人稀,居住的比较分散。后期汉民闯关东,开始农耕时代。但居住的还是不集中,基本都是在自己田地边,就近处盖房建屋。散落在黑土地的农民,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星星点点地分布在森林、草原、山间。为了切断抗联与群众的联系,日满人员强制老百姓“归大屯”。指定迁移地点,限期自行搬迁,时限一到,立刻有军、警来焚毁房屋。如果有敢反抗,就地处决。老百姓被集中居住后,在屯子四周修建土墙,这个土墙也叫“围子”。从这时起,民间有时候把屯子称之为围子。围子的作用是老百姓的禁锢之地,按满洲国的规定,老百姓日出之前不能出围子,日落之前必须回围子。如果没有按时进出的老百姓,在外面被日满人员抓住,就有反满抗日之嫌。轻者打入大牢,送去做劳工,重者被枪杀。围子里的老百姓,成年人都要有良民证,随时带在身上,以备军警检查。各屯子都要成立自卫团,晚上轮流站岗放哨,如有抗联来要敲锣报警。原本百姓们建围栏,是圈养牲畜与家禽,如今在满洲国圈养的是老百姓。是何等的屈辱!何等的悲哀!何等的人性摧残!
较早的时候,应该说是归大屯之前。依照杨仁的主意,杨家烧锅屯就建造了围子。主要是为了节省支出,解雇自家雇佣的炮手,建立自卫队和修围子。歪打正着,杨家烧锅屯成为六区归大屯的典范。周边的散户都让六区的警察驱赶到杨家烧锅屯,使杨家烧锅屯一度成为一个大屯子,住户达到一百三、四十户。按县署规定,每一区为一保,每一屯设一甲。杨家烧锅屯自为一甲,应设甲长一名。杨家烧锅屯原有一个甲长,但因派劳工耽误日期,被上头责罚免职,现在要重新推荐新甲长一人。杨家是大户,区上来人找到七老爷,有意让七老爷任甲长。
七老爷刚刚发送完儿子杨礼,正在丧子之痛中,哪里有闲心干官差。另外,七老爷心中更有一个小九九,甲长的活不太好干,几面都不讨好的事儿。平时看着在人前吆五喝六的,谁见了都恭维,可一转身,老百姓没有不骂的。见了上面的人,还要卑躬屈膝委曲求全,阿谀奉承上下打点。如果完不成上面派下的钱、粮、劳工数,挨顿骂是轻的。如果是抗联的人来了,要筹一下钱粮。如果你不给,那你成了汉奸。给筹集了,让日本人知道,弄不好还是掉脑袋的事儿。所以,他实在是不想做这个风箱里的耗子。但是,当甲长的人,他还想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因为能对整个屯子的控制,轻易不能落在旁人手里。在派钱粮上,也可以让自己有减免。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那肯定是大少爷杨仁。
七老爷把杨仁叫过来,七老爷说:“老大,有个事儿和你说一下。道台桥来人了,区里让咱们屯子出一个甲长,有意让咱们家的人干。”
杨仁说:“那好啊,七叔你当甲长绝对有威望,从此以后咱们围子更是你说了算。”
七老爷苦着脸,打个唉声:“唉,七叔老啦,哪还有那个精神头?你三弟一走啊,我也没这个心气儿了。再说甲长的事儿多,我也没有那个时间啊。如果你三弟还在,我会让他做这个甲长。”
杨仁说:“是是是,三弟脑瓜活泛,各路人都熟络,如果他做,一定能做得好。可惜啊,三弟英年早逝,七叔,你还是想开点吧,天有不测风云啊!”
七老爷难过地说:“想不开又能咋样?谁能想到咱家能碰到倒霉的事儿?有空你去打听一下,那个鳖犊子咋判的?能不能给你三弟偿命?”
杨仁回应说:“行,今天我去警察署打听一下。”
七老爷说:“你去吧,顺便把甲长的人选报一下。我的意思是让你干甲长,你看行不行?”
杨仁心里也有数,甲长的差事儿不好干,所以也想推脱。连忙说:“不行,不行,七叔你看我哪有那个德行?我也不是当官那块料儿。再说咱家一大摊子事儿都够忙的了,如果弄个官差干,耽误了家里的活犯不上。七叔跟前得有个人不是?跑前跑后的也属我最合适。”
七老爷摆摆手:“家里的事儿是小事儿,官家再小的事儿都是大事儿。人家区里瞧得起咱家,总该给个面子不是?”
杨仁说:“不然让五弟做吧,五弟跑外认识的人多,结交的都是有头有脸的。”
七老爷不同意,武断地说:“不行,他还年轻压不住茬,即使是报到上面,人家也不会批。甲长的差事儿你顶着吧,大小也是个官职,出头露脸的事儿。如果干得好上面看中了,再提拔提拔也有可能。你也不能总窝在家里,等外面关节都打通了,等我老啦,那时候把家业交给你,我也放心。”
杨仁还想推辞:“七叔,我……”
七老爷打断他:“你别说了,我定啦,甲长交给你干,让别人干我不放心。现在屯子大,一百四、五十户,必须抓在咱的手里,得让咱家在屯子里说一不二。对了,你再琢磨一下自卫团团长的人选,必须得是咱能拿捏得住的人。屯子叫杨家烧锅屯,咱家必须得说了算。如果有敢支棱毛、敢炸刺1,咱们得收拾他、整治他。谁要是违了我七老爷的意,我不会让他得好,像庞四尿子那几个人,都给我下煤窑去,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七老爷恶狠狠地说。可能是他刚刚丧子,心情也不痛快,或许是说给杨仁听。注释1炸刺:方言;闹事、反抗。
杨仁心里打个寒战,他的七叔怕是真能说到做到。于是,赶紧说:“行,七叔,甲长的差事儿我干了。七叔让我当官,是个天大的好事儿,是七叔偏爱我。”
七老爷点点头:“嗯,你做事我放心,有什么消息早点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数。”大少爷连连应允。
四姑娘把在慈云寺的事儿跟奶奶说了,杨老太太的反应让四姑娘大为不解,杨老太太居然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不再言语,继续抽着她的大烟袋。前几天家里办丧事儿,四姑娘也没敢把公孙丽秋的死告诉奶奶,怕老太太一时承受不了。在这些天里,四姑娘轻而易举地把手里的货出手。又去一趟驼腰子金矿,按照明山给她的路子,用大烟土换一些沙金回来。看看要到与明山约定的日子,自己又要进城,一去说不定又几天。思考再三,还是把丽秋的事儿说与奶奶。看似杨老太太面无表情,但心中可是翻江倒海。当初那一批老人儿,基本都先她而去,且一个个年纪都不是太大。更有甚者,没有几个是寿终正寝的,多数是与这个世道、与日本人有关。心痛、悲伤、愤恨让她的大脑麻木了,已经搜索不出词汇来。年纪大了,不会像年轻人那样淋漓畅快地暴露出来。沉默半天,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擦了擦干涩的眼睛。数次地打击,让当年的赵媛儿、六奶奶,现在的杨老太太彻底老了,没有了杀伐决断的性子,也没有思维敏捷睿智的决策。像大多数老年人一样,事事要看儿孙们的意见。过了许久,杨老太太才缓缓地问:“四姑娘,你还去城里吗?”
她前两天知道四姑娘生意做得不错,赚到钱了,凭她对自己孙女的了解,四姑娘是不会罢手的。四姑娘回答说:“还得去,还要取一批货回来。”
杨老太太又问:“几时去?带上俺行吗?”
杨老太太像一个小孩,央求大人带她上街逛大集一样。看着奶奶期待的眼神,四姑娘也很为难。带奶奶去有些不便,主要是和明山见面,带个老太太行动起来不太利索,特别是进出城如果遇见搜查的,再吓到老太太。她哪里知道,杨老太太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还能被一群小兵吓到?四姑娘劝道:“奶,你别去啦,你有啥事儿就告诉我,我去给你办。大老远的,来回折腾,你身子骨受不了。”
杨老太太说:“没事儿,现在还死不了,百八十里路还能经得住。”
四姑娘说:“我带你去,七大爷再不同意,该和我又恼了。再说,我去上货,也没有时间照看你呀?”
八姑娘在一旁说:“奶奶,我和你去,我照看你。”
九姑娘抱着小妹妹在地上站着,听说进城她也想去。也跟着叫:“奶,那我也去。”
四姑娘一瞪眼:“你们去什么去?别跟着搅浑1,都在家好好看孩子,等我回来给你们买布孩子2。”注释1搅浑:方言;捣乱。2布孩子:方言;布娃娃。
杨老太太说:“你别恶叨叨的,吓着她们。俺必须得去,让他们给俺出车。”然后对八姑娘说:“环呐,去把你四哥找来,说俺叫他。”八姑娘下地去找四少爷杨智。
杨智来了,杨老太太吩咐他:“老四,明天给奶派一辆车,奶去一趟街里。”
杨智很憨厚,如实地答道:“地里活不忙,还有闲牲口。去倒是行,不过我得和七大爷说一声,不然该怪我了。”
杨老太太心里很不舒服,不满地说:“这话儿是咋说的呢?俺用一趟牲口都不行?家业难道不是俺创下来的?他丽秋姑姑没了,我去看看,他心不能这样狼吧?咋忘了人家伺候他小时候了呢?要是这样,这个家俺也不呆了,俺走,回街里老宅去。要不,给俺在你爷坟旁盖个窝棚,俺搬那里住去。”
杨智吓了一跳,赶紧按住杨老太太:“奶奶,奶奶,你可稳住吧,我去,我去还不行吗?啥时候走,你告诉我一声,我立马套车去。”
杨老太太掸掸衣襟:“俺现在就走,你去套车去。”
四姑娘可吓坏了,心里埋怨自己多嘴,把丽秋的事儿说出来。连忙拦住杨智:“四哥,你等一下。”
然后拉住老太太,老太太正要下地穿鞋。四姑娘说:“奶,你等一下,你听我说。”说着把老太太的腿搬回炕上,又用手扒拉开勤快的八姑娘,八姑娘正给奶奶找鞋呢。“奶,你咋也听风就是雨呢?现在不是过去那个世道,不是你说走就能走的时候。现在都啥时候了?眼看着快天黑了,现在天黑不让出围子。四哥要是和你出去,被人抓住不是枪崩就是坐牢。再说了,你们即使到了街里,晚上人家也不能让你们进城啊?你消停儿地吧,明天,明天我带你去行了吧?姑奶埋哪里我知道,我带你去。”
老太太一听,也知道走不了,又坐回去说:“不用你带俺去,俺知道那个地儿。”总算安抚住老太太,杨智退了出去。
杨智出来后,直接去七老爷那里。正好七老爷刚刚从外面溜达回来,心情还很不错,正和杨仁说着什么。杨智一进屋,先打个招呼:“七大爷,大哥在这呢?我耽误你们的事儿不?不然我一会儿再来。”
七老爷说:“没事儿,不耽误。老四啊,你来有事儿?”
杨智说:“七大爷,我刚刚从奶奶那里过来。奶奶叫我去,让我明天出一台车,拉她去依兰城里一趟。”
杨仁在一旁接话说:“我说四兄弟,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啥季节?都有开始种地的了。你咋还有心逛街呢?你种好地得了,跑外的事儿有五弟呢,外面的事儿,你没有五弟弄得明白,你可真是的。”
杨智让大哥给说了,也很委屈。解释说:“不是我要去,是奶让八姑娘找我去的。”
杨仁说:“那你也不对,不能老太太说啥就是啥,老太太那么大年纪啦,出门后谁能放心?一旦磕着碰着唔1的,你能心安吗?”注释1唔:方言;什么。
杨智的脾气再好,让他一说,也上来倔劲儿,一转身扔下一句话:“那我不管了,让奶找你们吧。”说完要走。
七老爷叫住他:“老四,你等一下,我问问是咋回事儿?”
杨智听七老爷叫,又停下来。杨仁还说呢:“你看看他还耍脾气?甩剂子1了,七叔在这坐着呢,给谁脸子看呢?”注释1甩剂子:方言;撒手不干。
七老爷制止他:“好了,好了,听听老四的。”然后又对着杨智说:“老四啊,你奶咋想起来要进街呢?”
杨智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四姑娘和奶奶说谁死了。”
杨仁说:“七叔,四丫头片子一天也不消停啊,给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的,是不是得管管了?”
杨仁在中间里挑外撅,挑拨、贬低、打压其他弟弟妹妹,以博得七老爷的信任。七老爷没有在乎他的话,或者说,不再敢惹四姑娘,只是盼望四姑娘早点出嫁找人家。又问杨智:“你没听说是谁死了?”
杨智说:“好像说什么丽秋姑奶?是不是来咱家那个出家的姑奶奶啊?好像是她,我奶奶很伤心的。”
七老爷也很吃惊,继而又淡定下来:“是她?好模样儿1的她咋没了呢?也是,很长时间都没有来了。如果她没了,还真得让你奶奶去,不然老太太肯定不能善罢甘休。”注释1好模样:方言;没来由,突然。
前些年,开始的时候,七老爷还能想起来丽秋姑姑,时常接来住上些时日。后来不去接了,每年去看看,送些钱粮。最近几年他当家,反而把他视为掌上明珠的丽秋姑姑忘了,再也没去看过,也没有送过什么东西。
杨仁一听七老爷要去车,连忙问:“七叔,那你去吗?你要去的话,我去给你赶车。”
按理说七老爷真应该去,可他并没有去的意思:“都是老辈子人的事儿,我不跟着掺和了。我看你也别去,现在你的身份不能赶车,别让那些穷棒子瞧不起。”
杨仁一听七老爷不去,马上转了风向:“是,是,我最近两天也挺忙的。开春了家里忙,再说区里来通知,我得挨户查查。我看也别让四弟去,让他把大烟地好好翻翻,打好垅。七叔,你说今年是不是多种两垧?”
七老爷打开一包五蝠香烟,抽出两支,一支递给大少爷,另一支自己点着,对站着的杨智视而不见。又冲杨仁说:“那你看让谁去?”
杨仁说:“让我老叔去吧,我老叔的酒坊停了,一天呆着也没事儿,总不能天天吃闲饭吧?”
七老爷点点头,然后对杨智说:“老四啊,你奶奶的事儿不用你管了,你明天早上给准备出一挂车。还有啊,明天上午开始,先把后岗那块地翻出来,打好垄留着我有用。”杨智答应一声回去了。
杨仁望着杨智的背影说:“老四木夯1的脑袋,也只能种个地,干别的也不行。”注释1木夯:方言;木讷。
七老爷说:“能种地就行了,也正是咱要用的人。如果是超奸百灵1的人,咱们再摆弄不了,那还不如像他一样的省心呢。”注释1超奸百灵:方言;十分聪明。
杨仁迎合说:“那是,那是,让他种地吧。像五弟这样聪慧过人的,才能让他做买卖去呢。”
七老爷突然问:“四姑娘是不是出去做买卖了?我听小老嘎媳妇儿说,四姑娘满屯子卖洋胰子、洋火什么的,她在哪淘蹬来那些洋货?”
正好七娘从旁边路过,听见后,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小老嘎媳妇、小老嘎媳妇的,你他妈成天长那里了。一个骚老娘们跟着八十六个头儿,哪嘎达招你们稀罕呢?”
七娘嘴里唠叨着,人走了。七老爷见杨仁在,也没有搭理她。杨仁说:“听说四姑娘开始做买卖了,这次挣海了,好像最近几天还去呢?七叔,你说他们吃家里的,喝家里的,挣钱往自己腰里揣,这还行了?七叔你一天忙里忙外,都为整个家操劳,他们咋不能心疼、心疼你呢?”
七老爷说:“咱们做咱们的,她能挣点也好,也不用啥都管咱们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