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1 / 2)
七十三
当勺子知道迟怀刑遇难消息的时候,东门外的日本兵和警察都已经撤了,看热闹的老百姓也都散了。底线子找到他,他刚好进城,稍稍晚几个小时。如果再早点,或许他都能及时赶到现场。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开始他根本不相信。认为根本不可能,迟怀刑人一直都在山里,怎么会被抓进城里?最近绺子没有动作,如果有行动,早通知他回山了。但是经多方打听,结论都是活埋的人,肯定是五湖绺子的胡子头迟怀刑。多人的证实,又让他有些怀疑。于是,他想论证一下,最简单的、最快的方法,是在夜里,把埋在土里的人扒出来,但也是最危险的方法。如果是日本人设的圈套,在那个空旷地带,他想躲藏,都没地方藏。最后,他决定连夜打发人,去山里打探消息。可是,打探的人很快回来了。告诉勺子,第一个联络点的人被杀,连房子也被烧毁。勺子一听,马上大惊失色,心想坏了,事情不会这么凑巧,怎么会两件事同时发生?他也顾不得其它的,连夜带人进山,立即回啸虎顶子。不曾想越走心越惊,每一处的联络点都遭到破坏。等到了麻哒山,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往日的营寨已经不复存在,一切都化为灰烬,横七竖八的尸体到处都是。惨烈的情景让勺子眼前一黑,一头载倒在地,当时昏死过去。
等勺子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兄弟们抬下了山。兄弟们告诉他,山上没有发现一个活口,哪怕是一只鸡都是死的。女人被扒光了衣服,小孩被挂在树上,有的老人被砍掉头颅。勺子的家人也都在其中,除了大儿子虎子和明山去了杨家烧锅,躲过一劫,其他五口人也全部遇难。
刚才兄弟们把山上的受难者,简单地掩埋了。怕他们在山上停留时间太长,情况会生变,带着他下山。至于去什么地方,谁也没有主意,等待勺子醒过来,由他决定。此时的勺子,精神萎靡不振,已经没有往日的睿智和精明,一副麻木、呆滞的样子。在其他人一再追问下,他才勉强打起一点精神。不知道他出于什么样的考虑,给出的意见是去杨家烧锅,找大小姐、大姑爷去。几个人都很不解,为什么不去沙金沟?给霍荷大掌柜的报信儿,而是舍近求远去杨家烧锅。不过谁也没反对,按着他的意思去杨家烧锅。在去杨家烧锅的路上,他又想起来什么,留下两个人跟随他,其他人返回依兰城打探消息。同时告诉跟随他的人,到了杨家烧锅,什么也不要说,谁都不许多嘴,看情况由他决定。
到杨家烧锅后,凭他那副模样,杨老太太一眼看出来他有事儿,而且是大事。于是一面吩咐厨房备饭,一面把七老爷找来。在她的屋里摆上饭桌,由七老爷陪着吃饭。其他人包括孩子都屏退了,想让勺子放下戒备,把来的目的说出来。见饭菜已经上来了,杨老太太问:“兄弟,你大老远的跑过来,一定有什么事儿?不会专为看老姐姐来的吧?”
一句话勾起勺子的痛楚,一口饭没吃,一口酒也没喝,一句话更没说,痛哭起来。由于怕家里其他人听见,特别怕大小姐迟德贤知道,不敢放声大哭,哭得十分压抑。另外两个兄弟也垂着头,跟着呜呜哭了起来。杨老太太心里十分着急,但还得稳住阵脚,急切地说:“兄弟,咱们都一大把年纪了,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什么刀山火海没有闯过?挺住,刚强一些,这个年纪,连死都不怕,咱还能怕什么?不哭了,哭两声痛快痛快就行啦。跟姐姐说,山里到底出什么事儿?是不是迟大哥有啥懊糟1了?”勺子一直止不住,只是点点头。注释1懊糟:方言;烦恼的事。
杨老太太心里一惊:“唉,这是咋说的呢?他碰见啥事儿了呢?可咋好啊?”
七老爷拉住其中一个兄弟,晃了晃他说:“你别哭了,把话说明白,你们光哭不说话,不是要急死人吗?”
那个兄弟抬头看看勺子,没有敢说话。老太太对七老爷说:“树森,你别难为他,让他们哭吧,哭敞亮了,再和咱们说。”
勺子终于止住痛哭,拿起桌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一连喝了四个。放下酒杯说:“赵姐姐,大姑爷,大事不好,天塌下来啦。迟大哥走了啊!人已经不在了。我们的绺子也都没了,啸虎顶子的人都死光啦。”
虽然杨老太太预料到事情不好,但没有想到如此严重,惊得她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七老爷急忙问:“到底咋回事儿啊?沙金沟呢?有没有事儿啊?”
勺子沙哑着嗓子说:“沙金沟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去呢。啸虎顶子被日本人给屠寨,你老丈人让鬼子给活埋,到底是啥时候的事儿?我也不知道呢?我只是听说迟大哥没有了,急着回山去看看,看见寨子里的惨状,连忙给你们报信儿,其它的还没有来得及打探呢。”
杨老太太用颤巍巍的声音说:“是什么人干的?日本人?迟大哥他人在啥地方呢?”
勺子回答:“日本鬼子,把迟大哥活埋在依兰东门外。我也都是听别人说的,现在已经派人打探消息去了。让人纳闷的是,鬼子怎么知道啸虎顶子的?而且一路把我们的暗线子都给做了,难不成有人给带路?”
杨老太太说:“现在不是猜闷儿的时候,有两件事情现在要做。首先得把迟大哥的死尸找到,确认一下是不是他。然后是确定一下沙金沟有事没有?看看当时霍荷在不在沙金沟,她有没有意外。”
七老爷说:“那派人进山看看吧,告诉我丈母娘一声。”
杨老太太不同意,反对说:“不行,在咱们没有确定之前,不能告诉她们,冒失喧天地弄错了怎么办?再有她的脾气你们也知道,点火就着,别再弄出点啥事儿来。不光她不能告诉,连你媳妇儿都别让她知道。”又对勺子说:“兄弟啊,你说呢?”
勺子说:“姐姐说的在理儿,我现在是满脑子浆糊,不知道该咋整了?你给我们拿个主意吧。”
杨老太太说:“俺现在也没有主意,你们先吃两口饭,容俺点空,咱再商量商量咋办。”
正说话间,杨仁与明山他们回来了。在外面听说勺子来了,二人安顿好手下人,过来见勺子与七老爷。明山一见勺子挺高兴,说:“大爷,你咋有空呢?是来接我们回去啊?有活了?”勺子看着他,不知道该咋回答他。
七老爷说:“明山你先坐下,吃两口饭。老大啊,你与老二一起,到外面安排好那些兄弟们,做点可口的,待承好点。”
明山见勺子两只眼睛哭得通红,又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咯噔一下子,感觉出事情不妙。赶紧问:“是不是出啥事儿了?咋不告诉我?”
杨老太太接话说:“小伙子,你先别急,遇事先要冷静。听俺老太太一句话,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乱了阵脚。现在事情还没有弄明白,好多事情还要你做,一定不要冲动。五湖绺子出事儿了,至于是咋回事儿?你勺子大爷还没有弄明白呢?现在只是看见山寨被毁了,还有好多人不知道下落。所以你不能莽撞,咱们先商量一个办法。”
明山吃惊地问:“啥?还有这事儿?那我爹我妈他们呢?大爷快告诉我。”
勺子旁边的一个兄弟说:“他们已经都不在啦,我给埋的。”
明山呼地一下站起来:“谁?是谁干的?我操他妈的,我跟他没完。”
勺子说:“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呢,你先坐下,现在不是正商量咋办呢。”
七老爷拉了一把明山,明山就势坐下来,趴在桌子上哭起来。大家都沉默不语,陪着流眼泪,如此情形,谁知道怎么劝、咋安慰呢?现在每个人都需要得到别人的宽慰。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老太太说话了:“都挺起精神来,好多事情还等着咱们做呢,光哭也没有用。你们能不能信得过俺老太太,如果信得着,那你们听俺的,俺来收拾烂摊子。至少也要把后事办了,不能再哭了,传扬出去是要坏事的。你们明白不?都住声。”老太太说话很威严,带有一定的震慑力。
勺子说:“行,赵姐姐你出面吧,我们都听你的。”
杨老太太说:“也不都是听俺的,俺说出道儿来,咱们大家一起商量,你们觉得行,照俺的办。如果不行再想别的办法,你们谁有好主意你们可以说。”
勺子点头同意,再看了看明山说:“明山,现在咱俩得带好兄弟们,我觉得应该有一个主心骨,你说呢?”
明山说:“行,我听大爷和老太太的,你们说咋办吧?”
杨老太太说:“事不宜迟,吃完饭咱们就走。明山,你把你的人都带上,咱们去东山。勺子你再派一个兄弟,去沙金沟打探一下,如果平安无事,把霍荷请过来,在东山营地汇合。记住,一定不许让任何人知道五湖的事情,更不能让霍荷知道。勺子兄弟,回依兰把你的弟兄们都撒出去,寻找任何一个可能知道事情底细的人,最好是能找到绺子里被打散的弟兄。都听好了,在霍荷没有到来之前,即使得到消息了,咱们谁都不可以去报仇。万一把事情办砸了,或者打草惊蛇,以后想报仇雪恨就难了。霍荷来之前,凡事都要让俺知道,如果你们同意,咱们一起走。不然,你们各自做自己的,想咋做就咋做,俺不干涉,俺让人送俺去沙金沟。”
勺子看着明山说:“我这道面是没说的,一切听赵姐姐安排,明山你呢?”
明山说:“好,我也同意,保管守规矩。”
杨老太太说:“既然如此,赶紧吃饭吧。”
明山悲伤地说:“咋还能吃下饭啊?我一家子人都不在了,就想找出是他妈谁干的?我好带人为五湖绺子报仇。”
杨老太太说:“你要想报仇,那更得吃饭,如果饿死了饿倒了,怎么报仇?吃,都给俺吃。”
七老爷说:“那我呢?我去哪里?是和你们一起走,还是去沙金沟?”
杨老太太说:“你先和俺们一起走,然后去城里,采购棺木等下葬的东西。”
勺子把碗里的饭,扣在盘子里,给自己倒上一碗酒。一边喝酒,一边端起盘子往嘴里扒拉饭。明山几个人看了,也学着他的样子,与其说是吃饭,倒不如说是把饭塞进肚子里。
在东山里的密林中,有一处勺子修建的秘密营地。过去的二十年里,也用过三、五次。这次的行动,是又该启用它的时候。说是营地,其实也只是藏着点粮食,能够做饭的家什,照明、洗漱等日常用品。还有一些斧子、锯、锹镐一类的工具。秘密营地离可用的水源较近,一般建在泉水附近,或者小溪旁。储藏的粮食也有三五百斤,每年还要更换两次,以免发霉发潮。在危机的时刻,哪里还顾得了环境,只要有基本的生存设备,已经不错了。
杨老太太按照原来的计划,派人去把霍荷叫来。勺子领着他的人进城,吩咐勺子动用所有的暗线,与他手下的人全力追查事情的真相。另外,老太太又让明山,派两个人在依兰城东河岸一带监视,看有没有埋伏。明山再带一部分人,在东山靠河岸的一侧,布置防御和观察哨。剩下的几个人,与七老爷一起搭建窝棚,修整临时营地。想当年,杨老太太还是叫赵媛儿的时候,曾经随同迟怀刑他们在山上的密营居住过。情景还是那样的情景,只不过是物是人非了。
杨老太太有一个计划,想抢回那具尸体。有了尸体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迟怀刑,如果是迟怀刑,那等霍老太太到来以后,再商量如何安葬。不是的话,把尸体埋了,再打探迟怀刑的下落。
经过一天带大半夜的蹲守,明山他们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更没有发现有人设伏,同时已经确定埋尸的具体位置。明山回来禀报杨老太太,杨老太太立即安排他们,在天亮前动手挖尸,日出以前一定要带过木桥进山。由明山带十几个人在坝上警戒,掩护挖尸的人。七老爷带四个人去挖尸,然后放在简易的担架抬回营地。另外再派几个人,守住木桥的桥头,保障后撤的道路畅通。
行动一切顺利,没有遭到伏击与阻碍,迟怀刑的遗体被带到东山临时营地。下午的时候,霍老太太带几个人赶到。当杨老太太把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她竟然非常平静,没有往日的火气。只是叫人带她去迟怀刑的遗体旁,要来一盆清水,轻柔地擦拭迟怀刑的尸体,一句话都没有。杨老太太也告诉其他人,此时不要去打扰她。旁边有两个人跟着就可以,她有什么需要,尽量地满足。傍晚的时候,勺子回来了,带来好大一帮子人,这些人除了他山上的兄弟,另外一些是城里的暗线。他们带来大量的东西,除了食物以外,还有入殓的用品,甚至抬来一口棺材。勺子把杨老太太叫到一边,与她谈好久,最后两个人似乎达成一致的意见,然后来找霍老太太。
此时,霍老太太已经把迟怀刑擦拭干净,见勺子二人过来。问:“老兄弟回来啦,给你哥带一套像样衣服了吗?”
勺子点点头,轻声说:“带了,我啥都带回来了,还有棺材。”
“那你在附近找一个朝阳的地方,让兄弟们给你哥打个墓坑吧,我和姐姐给他穿衣服。”霍老太太还是那样平静,她的神情让勺子有些意外,不过,勺子也没有再问什么,带人去打墓坑。
杨老太太拿过衣服包,与霍老太太一起给迟怀刑换寿衣。问她:“不准备把他带回山里?”
“不带,山里也不是家,不让他再受那些罪了。”霍老太太不想再折腾迟怀刑,想就近安葬。
杨老太太说:“嗯,东山也挺好,山清水秀的。迟大哥当年与富大人在这里,一同打过老毛子,也是他们守护过的地方。”霍老太太只是表示赞同地应了一声。
杨老太太又说:“俺知道你心里难受,如果想哭就哭几声吧,别把自己憋坏了。”
霍老太太摇摇头回答说:“不哭啦。一大把年纪,想得开啦。吃胡子这碗饭的,有风险是难免的,一切都是命。难受不难受呢?不用说你也知道,其实你也和我一样,只不过我们都得挺着。当初你们一起出生入死,历尽磨难逃出来的,看见他今天这样走法,谁都受不了。但事已至此,还是想把他安置好了以后再说。”杨老太太听她一说,反而自己落泪了,擦了两把,生怕泪水滴到迟怀刑的遗体上。
入殓的时候,过程也非常的简单,没有传统的仪式和过程。装棺后,有人提出需要“刹扣”,也就是钉棺钉。霍老太太阻拦住,不同意钉死,她的做法让人十分不解。更让人不解的是,棺材下到墓坑里,还不让填土。勺子等人不明白她要干什么,看着杨老太太,杨老太太让他们一切听霍老太太的。接着又让在墓坑上面搭棚子,并且是封死的,实际上等于给棺木加了一个盖,顶多是起一个防雨、防野牲口的作用。霍老太太下葬的方法,让所有人十分不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入葬的。杨老太太似乎明白点什么,只是告诉大家按照霍老太太的意思去做,然后又对七老爷耳语几句。一切做完以后,霍老太太对所有的人说:“愿意和我去沙金沟的,现在就走,不想去的自讨方便吧。”
然后对杨老太太和勺子说:“咱们是老人,你们陪我去住几天。”所有的人都没有说什么,简单收拾一下东西,都和霍老太太去了沙金沟,唯一没有去的是七老爷,他带一个人进城接公孙丽秋。
沙金沟的一间木刻楞里,棚顶吊着两盏猪油灯,一跳一跳的火苗使得房间忽明忽暗。屋地正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长条桌,桌子上摆放着茶壶、粗瓷大碗。围着桌子稀稀拉拉地坐着一圈人,有杨老太太、勺子、明山、霍老太太与沙金沟的几个人。
众人入座以后,霍老太太说话了:“咱沟里的还不知道吧,麻哒山出事儿了,啸虎顶子被灭寨。我刚刚把我们掌柜的埋了,把你们喊过来商议点事情。”
其中一个人说:“麻哒山有两个兄弟过来了,他们是来找你的,说是被打散的。”
霍老太太惊讶地说:“还有活的?快把他们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