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1 / 2)
六十二
杨树森在城里呆了三四天才回家,至于都干什么了,杨宗和六奶奶也问不出来。一问他,肯定是各种搪塞、撒谎,儿大不由爷,两个老的也是很无奈。因为他经常不着家,两口子也是经常拌嘴。用六奶奶的话说,你们是一个不怨一个。杨树森从小让丽秋娇惯得非常任性,向来我行我素、任意随性、骄横跋扈,甚至到了胡作非为的地步。树森媳妇迟德贤自小山里长大,身边都是胡子、兵痞,他爹的知书达理一样没学到,歪门邪道的东西学啥会啥。妈妈霍荷从小散漫惯了,带孩子也很随意,自然也没教孩子三从四德、夫唱妇随、相夫教子。霍荷又是一个遇事撸袖子就上的主,带出的孩子可想而知。迟德贤到了杨家,六奶奶碍于老姐妹霍荷,与老哥们儿迟怀刑的面子,只要树森媳妇不顶撞公婆,不坏杨家门风儿,一般也没管束和调教。
几年过去了,树森两口子已经不受老人的束缚,渐渐地把控住家里的大小事物,好在六奶奶威严还在,他们还没敢炸刺,不敢横踢马槽。不过,六奶奶把几个儿子放一起比较一下,将来杨家还真得由树森掌管。即使是树山活着,恐怕也不能掌家,一是杨宗不会同意,二是也抗不住这两口子祸害的。另外,树青、树春不用说了,性格都像杨宗,一个比一个憨厚老实。让他们当家用不了三年,整个家业就得被人欺负败了。所以,六奶奶心里有让树森掌家的谱,渐渐地放开约束,只要不出大格,也由着他们闹腾去。
这天晚上,睡到半夜孙女跑过来。找爷爷奶奶快去他们屋,爹和妈打仗了,都动擀面杖、菜刀啦。杨宗身子不舒服,再说一个做公公的,半夜也不好去儿媳妇屋,何况他那性格,也压制不住谁。他爬起来披件衣服,坐炕里摸烟袋。六奶奶赶紧穿衣服穿鞋,下炕去瞧瞧。其实孩子跑来一叫喊,全家人都醒了,但没有六奶奶发话,其他几股都眯着,假装不知道,谁都没有动,没人敢惹那两口子。
树山、树森结婚的第二年,杨家烧锅西院盖成一个大的院套,四四方方的大院子。树森两口子说前面合适开杂货铺子,把前面临街房改成杂货店,又以照顾店铺生意为由,二人没等爹妈同意,他们先搬过去住。这样,相当于他一股占了一整栋房子。那个时候树青树春还小,树山觉得自己是外来秧,也都没争讲。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杨树森一股不想和几个兄弟住在一起,自己单在一边方便。树森两口子做事无所顾忌,经常半宿半夜地不睡觉,不是吃小灶就是耍钱。他们搬出去倒好,大家都净心。就像今天这样子,哪股能消停得了?
六奶奶来到树森的屋。好家伙!满屋里通亮,点了四支大蜡烛。六奶奶心想,你们也太败家了。其它的那几股,不是年节的话,到了晚上点一盏油灯已经不错了,哪怕是做针线活都得凑到灯前。再看树森两口子,一个炕上一个地下,一个拿擀面杖一个操菜刀。树森媳妇拎个菜刀在手里,穿着一件兜肚站地上,小一点的孩子坐在炕里,吓得哇哇地大哭。六奶奶进屋,先把孩子抱起来说:“都消停儿的吧,三更半夜地都跳什么老虎神啊?”
树森媳妇用菜刀指着杨树森骂道:“操他血妈的,这鳖犊子在外面不干人事儿,你问他。”
六奶奶撇撇嘴:“哟,哟,他妈在这坐着呢,他妈不是你妈啊?”
树森媳妇也没有歉意:“操他祖奶奶的,欺负到老娘头上了,你当姓迟的姑娘是面瓜啊?你敢把她领回来试试?看我他妈整死她不,今天我把你那驴三件给割下来,让你出去嘚瑟。”
六奶奶一听,知道是有事儿。对孙女说:“二姑娘啊,把弟弟抱你五娘那屋去,你们俩今天去你五娘那屋住。”
说着把怀里的孩子递给孙女,见孙女、孙子走了。六奶奶发话了:“还不把家伙都给俺放下,有完没完啦?不怕外人笑话呀?想让全屯子都知道是咋的?以后还在不在伙计、长工面前抬头了。”
杨树森“咣当”一声把擀面杖扔了。气哼哼地说:“看看这泼妇,还有一点教养没有?都是你们给我说的好媳妇儿,谁家的媳妇像她,一天跟母夜叉似的。”
树森媳妇也不让份,一手叉腰一手菜刀:“你他妈好,一天在外面吃喝嫖赌抽,不是逛窑子就是睡娘们儿,一天你得败祸多少钱?”
六奶奶不愿意听他们吵,制止他们:“都别吵,你们能不能好好说话?有理不在声高,无理寸步难行。俺和你爹一辈子没有吵架,也过一辈子,生了你们一堆,挣下这么大的家业。”估计那两口子都在想,光说嘴,谁不会啊?我爹那个脾气秉性,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你一天说一不二的,哪敢和你吵架啊?六奶奶对着杨树森说:“咋的?刚才你说啥?俺们给你说的媳妇儿?不是你自己找的吗?再说了,你媳妇儿咋的了?撒米了还是泼面了?还是偷人养汉子了?别有俩钱烧的,好日子不往好过。”
杨树森梗着脖子说:“做媳妇的,得听掌柜的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总应该的吧。你看看她的样子,哪里有德哪里有贤?她爹妈是咋教出来的?”
树森媳妇听了不服气,回怼道:“你爹妈教你的好,教你坑蹦拐骗,教你踹寡妇门,教你逛窑子睡大炕?你别以为别人不知道,去二驴子家喝酒。你他妈抠人家二驴子媳妇儿腚沟子,如果让二驴子知道,看人家劁了你不。”
杨树森见揭他的短,立马不干了:“你个臭老娘们儿,顺嘴胡嘚嘚,妄口巴舌1编排我,妈,这媳妇儿我不要了。赶紧的,天亮我要休了她,把她给我送回去。”注释1妄口巴舌:方言;无凭无据。
树森媳妇毫不相让:“休我,你凭啥?休妻七出之条我犯那条了?你还想休我,谁怕谁啊?我不用你休,有能耐你在外面找,别回家,我宁可自己带着孩子过。”
杨树森接着喊:“你犯哪条?夫为妻纲,你光一个妒字就够了。”别说,在七条当中,树森媳妇真地犯个妒字。因为休妻七出之条分别是: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口多言、盗窃。“妒”说的是妻子凶悍、妒忌,会造成家庭不和,不能“夫为妻纲”。妻子没有完全听从丈夫,更有妻子妒忌,不允许丈夫纳妾,有害于家族的延续。
树森媳妇回应:“我让你把那野老婆领回来,就不妒呗?要是好人家的子女,我也不说啥。一个卖大炕的也往回领,你们杨家成啥了?现在政府不是说了吗?提倡一夫一妻。算啦,我他妈也不跟你废话,你要领她回来,你给我休书,我带孩子走。”
杨树森说:“你想的美,孩子是老杨家,要走你得净身出户。”
树森媳妇更是犟:“好,你给我休书,我走。老娘离你活不了了?等我出了王八窝,老娘能让你们好过?”你看杨树森可能只是说说,这老娘们儿说出去的,肯定能做出来。
六奶奶实在是听不下去,火冒三丈大喊一声:“够啦,还不嫌丢人吗?一个个老大不小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你们愿意闹接着闹,等天亮伙计起来,赶车把你们都送走。你们回街里老宅去,你们往死干,干死一个另一个去守法。孩子?孩子不要你们管,你们赶紧给俺滾犊子。城里老宅归你们,杨家烧锅的一草一木都没有你们的份儿。有多远给俺滚多远,俺和你爹死了都不要回来,没有你们这样的逆子。”说着,六奶奶哭起来,边哭边数落:“咋生你个不孝的东西,咋不替你五哥死了呢?你五哥在的时候,啥时候跟俺和你爹顶过一句嘴啊?啊?俺一天拼死拼活的,不都是为了你们吗?俺能吃多少穿多少?攒着掖着的给你们弄点家产,你们都是好日子烧的。明天你们跟着李麻子铲地、拿大草去,看你们还嘚瑟不?”杨树森见妈真地动怒伤心了,还要把他们驱除出去,他也不敢再说话。他不言语了,树森媳妇也消停了。
六奶奶对树森说:“你还戳着干啥?还想打你妈不成?”
杨树森还是一声不吭,一屁股坐在窗台上。六奶奶又对树森媳妇说:“咋的?还拿菜刀呀,你说说你,还有女人样没有?”
树森媳妇顺从地把刀放在桌子上,嘴里嘟囔着:“你咋不说说你儿子呢?净指责我,我是外人呗。”
六奶奶说:“树森媳妇儿,你咋说昧良心的话?你拍拍心窝说,自打你过门儿,哪个没依着你?你想开铺子给开铺子,你要大房子给你大房子,俺啥时候说一个不字了?当初你们结婚的时候,想让树森掌家,现在也差不多了吧。平时俺吩咐过你做啥了?一块菜地你除了去摘菜,你是栽一棵秧,还是拔一棵草,不都是你五嫂她们几个干吗?过门七八年了吧,俺啥时候骂过你?你开铺子,家里用的一针一线,短你一文没有?咋还能说俺偏心。”
树森媳妇被说的理屈词穷,辩解说:“那,那菜我也没种过,五嫂她愿意干。再说,是你儿子不学好,你也不管。”
六奶奶说:“你放心,他有短处咱们治他。但得好话好说,有事直说,干什么动刀动枪的?现在你们得一个个说,俺才能给你们断理。别怕,你们哪一个认为俺不公,天亮了,咱召集亲朋好友一起来听听,实在不行,还有县太爷大堂上公断。你们谁先说?”
树森媳妇抢先说:“我先说。”
六奶奶说:“好,你先说吧。”
树森媳妇“噌”的一下站起来,指着杨树森说:“这个挨千刀的,一进城,三五天都不回来。一问不是账没有算利索,再问就是事儿没办完。我去摸了两回须子,他哪是办事儿啊?他净去找野女人去了,还都是卖大炕的。”
杨树森辩解道:“胡说,哪有的事儿啊?”
六奶奶喝了一声:“你闭嘴,让她说完你再说。”回头又问树森媳妇:“那你是咋知道的?”
树森媳妇不屑一顾地说:“切,他那些狐朋狗友,十块大洋便把他卖了。妈你问他,裤裆胡同赵寡妇,他是不是常去?”
六奶奶阴着脸问杨树森:“可有这事儿?”
杨树森死不承认:“没有的,那是他们骗她钱的,我不认识什么赵寡妇。”
六奶奶说:“你不承认可以,明天俺找人去查。”六奶奶又问树森媳妇:“你说的往家领是咋回事儿?”
树森媳妇说:“他和我说,要娶一个姓赵的女人做小,我不同意,他就骂我,然后我们打起来了。妈,你说姓赵的有好货吗?”
六奶奶一皱眉头:“嗯?说话有点把门的。”树森媳妇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六奶奶问杨树森:“娶小的事儿有没有?”
杨树森承认了:“有。”
六奶奶再问:“是那个赵寡妇吗?”
杨树森回答:“不是,是她侄女。”
六奶奶骂到:“你这个攮业的玩意儿,刚才你不是说不认识那个寡妇吗?你缺德不?娘俩都让你划拉了呗?你还要点脸不?”
杨树森理直气壮地说:“什么脸不脸的?哪个男人不是在外面风花雪月的?那么多人有三妻四妾,我怎么不行?”
树森媳妇又骂他:“凭你长得瞎糠瘪粺1的,人家图你啥吧?不就是图你钱吗?你不花钱,人家那玩意儿给你长的啊?”注释1:瞎糠瘪粺:方言;原指粮食不饱满,残次品。这里形容不像样子。
六奶奶听她讲粗话,实在忍受不了,但还不能总说她。接着问杨树森:“你是不是想娶小?”
杨树森说:“当然想。”
六奶奶又问:“婚姻的事谁说了算?”
“爹和妈呗!”杨树森自然而然地回答。
六奶奶此时也不动怒,说:“既然你啥都知道,你爹死了还是你妈死了?你问我们了吗?”
杨树森以为他妈同意了:“那现在问妈也不迟啊?”
“那你问了么?”六奶奶看似平静地说。
杨树森一本正经地说:“妈,我想娶街里胡屠户之女胡氏为妾,你老应了吧。”
六奶奶平静地说:“不应,你说的事儿不行,老杨家要有个规矩,绝对不允许先斩后奏。想娶妾可以,但是得爹妈选择,太太给操办,咱们是正经人家,不能什么货色都往家划拉。未结婚的女人和男人厮混,能是什么好人?再说她姑姑和你胡搞,侄女又靠上来,能是什么好人?是好人家吗?”
树森媳妇听到未结婚就厮混的话,心里很虚,认为婆婆在含沙射影地说她,立刻脸红了,低着头不敢吱声。
杨树森不肯罢休,争辩道:“怎么不是好人,跟我的时候还是黄花大闺女,我就要娶她。”
六奶奶说:“别白日做梦,你今天说出大天来,俺也不答应,绝对不会让她进门的。俺不管她是黄花还是红花,除非俺死了,不然门都没有。”
杨树森还是不肯罢休:“不进就不进,我在外面养着。”他的这句话刺痛了六奶奶,无形之中在说外室问题。
六奶奶说:“行,树森媳妇,你明天早上给他拿五十大洋,让他走。”又指着杨树森说:“出了家门以后,永远不要踏进杨家烧锅半步,杨家跟你没有半点瓜葛,以后你自己刨食吃去吧。”说完,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对树森媳妇说:“你是跟着他接着干啊,还是跟俺去后院住?让他一个人作呀?”
第二天早上,树森媳妇过来又告诉六奶奶,杨树森又骑马进城了。六奶奶说:“不要管他。”又跟杨宗说:“一会儿吩咐各房、各作坊、长工、伙计,没有咱俩的话,谁也不允许让树森动一草一木,看他再外有啥章程。俺可跟你说,你可不能发贱,偷着给他钱。看他在外有什么章程,等他混到要饭的时候,会乖乖地回来过日子了。”杨宗不敢反驳,但心里嘀咕:逼大劲了,当胡子去怎么整。
一连几天,白淑珍的觉睡得挺踏实,总是睡到天大亮。她是在杨树山没了以后,少有的好睡眠。当杨树山好几天不回家,家里人到处找不到时,她为杨树山担心,半宿半夜地睡不着。即使是睡着了,也会被噩梦惊醒。到后来知道了噩耗,自己已经守寡了,更是如此。二十多岁就守寡,也实在是煎熬人。睡不着觉,也学着树森媳妇抽烟卷,后来学会了,一晚上,半包一包地抽。公公头疼,娘家爹给拿大烟膏,婆婆怕公公控制不住,让白淑珍保管。第一天拿回来,她闲着没事,把烟膏给搓成小丸。粘在手上一些,她觉得洗掉了有些可惜,将手上的烟膏抹在了烟卷上。然后一抽,感觉烟是特别的香,不仅如此,感觉精神特别的好,而且睡下以后,觉也睡得香。第二天晚上,她又试试还是如此。至此,每天晚上她都用烟膏抹一棵烟。
白淑珍白天没事儿,还是和以往一样,到菜地里摆弄那些菜。现在正是蔬菜成熟的时节,黄瓜、柿子、茄子、豆角都可以吃了,家里的孩子们不时会有来找她要吃的。她从来不允许他们进地,孩子那么多,一不小心踩坏了秧苗,她实在是心痛。于是,她都会让他们在地头等,自己摘好了,让他们兜着回屋去吃。今天她刚进地,料水楼子上,有人和她打招呼:“东家少奶奶好早啊!真勤快。”
白淑珍听声音,就知道是魏守林,抬头对他说:“是小魏子啊,今天没有去干活呀?”
魏守林答到:“今天是我白班,他们几个已经去了,这几天干得挺快。白老东家说了,再有两天干完了。”
白淑珍感激地说:“那可太好啦,多亏你们几个,可得好好感谢感谢你们。”
魏守林调笑说:“东家少奶奶,那您想咋感谢呀?”
白淑珍说:“告诉我妈,给你们做几个好菜,酒管够,让你们好好喝一顿。”
魏守林还是笑嘻嘻地说:“那都免了吧,反正我也喝不了多少酒。少奶奶想感谢,把你种的柿子、黄瓜摘两个给我尝尝呗。”
白淑珍说:“吃柿子不是个事儿,我现在给你找,到时候酒也得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