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走番出发(1 / 2)
出发的日期一定下来,时间就过得飞快,似乎一转眼就到了眼前。
阿母给阿茶准备了一大袋的地瓜,一小口袋花生米,十几个熟鸡蛋;两件褂子和一条粗布
裤子,还有阿母纳的布鞋和阿妹打的草鞋,扎成了褡裢背着身上。
父亲给的两块光洋,松古叔让缝到了随身穿的裤腰上。
松古叔准备了一袋中药材。有淮山、枸杞、当归、熟地四种,和地瓜搭成了一副挑子;松古
叔也随身背了一个褡裢,带了两根竹杖,叔侄俩一人一根。
出门的时候,阿妹没有出来送他们;阿茶心里知道,她肯定是躲在被窝里哭呢。
多年以后,阿茶才明白,这原是人生三大苦之一,生离、死别、求不得。
出门向西,下了村外的溪蒲,蹚过小河沟;松古叔让阿茶把草鞋穿上:
“别舍不得,今天预计得走上个百来里地;明天还得百来里。穿,可能都得出水泡,光脚哪
走得到地方呢。”
顺着奶岩山的西侧山坡开始往上爬;路是古道,就着山势挖出的台阶,爬上奶岩山西侧的峰
顶松树岭,旺财叔和他们道了别,他帮忙挑着担子上了松树岭。
站在松树岭上回头望去,呼兰河蜿蜒流转,泛着光,真是一条亮晶晶的玉带;村庄也真是象
一只栖着的凤鸟;对面的龟仙峰一动不动,俯视脚下这些奔波着、挣扎着、或高兴或忧伤的
人们。
歇了半天脚,送别了旺财,望着他下山若隐若现的远去背影,松古叔突然说:
“茶伢子,叔求你个事。”
阿茶吓了一跳:
“松古叔,你怎么啦?”
“将来我百年以后,在这松树岭上帮我寻一块无主之地,将我埋在这里吧。”
“别让我坟头留在南洋,北向拜唐山哪…”
阿茶不明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如大山般的松古叔眼角泛出的泪花。
阿茶重重的点了点头。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漂泊海外,除去拼力生计,最后的魂兮归来竟也成了理想。
胡不归,胡不归兮,魂之安栖;
魂之归来兮,魂兮归来!
…
下了松树岭,翻过去八十亩山;呼兰河、奶岩山、阿母和阿妹扔在了身后,阿茶的话多了起来:
“松古叔,到马来亚要走多久?”
“松古叔,我到了那边要做什么?”
“我大哥到时候会不会去接我们?”
“娶蕃客不好吗?蕃客是什么,和我们长的不一样吗?”
松古叔一一地回答:
“到马来亚差不多要走上一个月左右;现在坐汽轮已经快多了,以前坐红头船,那可得走两
三个月…”
“到了那边先跟着我做学徒,修脚踏车。”
“你大哥啊,他等着在家接我们就好了。”
“蕃客呀,在马来亚一般指的是本土的马来人;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和我们一样,有好人,
也有坏人;长得和我们差不多,颧骨比我们稍稍高一点,眼窝比我们深一些;等到了地方你
就明白了。”
过了八十亩桥,沿着长岭一路下坡,到了中午时分,两人便来到了三叉镇。
三叉镇是个交通要冲,官道从镇中穿过,沿着官道两侧分布着各色店铺。
松古叔领着阿茶在路边的吃摊前停下来。
吃摊上有两口锅;一口座着蒸笼,一口烧着汤。竹编的蒸笼冒着热气,蒸盖下端漏出一小角
的屉布。
“馒头、包子,估计是。”
汤锅内咕咕地冒着小水泡,汤色微微有点发白,上面漂着油花。
“炖着骨头。”阿茶心里想。
摆在吃摊前的是一张条桌,长方形,木制的,不宽也不算长;桌面上有油渍,两侧摆了两张
长的条凳,也是木头的。
“包子、馒头、扁食汤;两位,看来点什么?”摊主招呼道。
“包子、馒头有没有搭配清汤,不要扁食,要清汤。”
“包子一个三文,五文两个;馒头一个两文,三文两个;汤给你搭,不用钱。”
“吃完在你这儿灌点热水,可以吧。”
摊主点了点头。
要了四个馒头、两个包子,摊主端上了两碗清汤,汤里还漂了几颗葱花。
阿茶正准备往褡裢里掏鸡蛋的时候,松古叔制止了他:
“茶伢子,别掏了,快吃吧;两个馒头、一个包子就着汤吃个半饱就行了。”
吃了馒头、包子,喝完了汤,阿茶正给水壶、水囊灌水。摊主问他:
“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驿亭…”
松古叔抢了话:
“啊,对。驿亭镇。我们就是这跟前的;这不,驿亭他娘舅家盖房垒墙,我们爷俩去帮下忙。”
摊主笑了:
“驿亭啊,这没两步路,挑着挑担,还以为是要走多远啊。”
“走亲戚,虽说是去帮忙;也不能空着手去不是?”松古叔解释道。
两人收拾停当,继续上路。
走出几十步后,拐了转角,松古叔往后瞟了一眼;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除了这赶路的叔侄
俩,空无一人。
两人顺着官道奔驿亭镇而去。
在路上,没等茶伢子发问,松古叔开了腔:
“出门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逢人但说三分话,遇事留人七分面。”
“包子摊主的眼睛毒着哩,街面上人来人往的,见多了。”
“他问话,问行踪。若是无心倒罢了,若是有意,恐生事端,再若是和强人有勾,那就麻烦了。”
“不过,这是官道,又是白天,我们虽然人少,但都是男性,讲本地话,会好些。”
“你看戏台上演的,秦琼秦叔宝,那等英雄流落在外,还得处处小心。这些你得留心一些。”
松古叔顿了一下,又说:
“你看,我们的东西不算很多,为何要整一副挑担。”
“第一、挑担行路,属于求生路的人,一般身上财物不多,不打眼。
第二、挑担的扁担必要时可做防身的武器。
第三、即使真遇上强盗,挑担中的货物如未搜出金银等钱财,除非强盗对中药熟悉了解,一
般不会洗掠;那些中药则相对容易换出回家的盘缠,不至于半途求助无门。”
第四、那些中药材带到南洋,价格会比这边高上许多,卖后便可贴补路中花销。”
阿茶听得很认真,细节中竟有这么多的学问,遇事长智,读千卷书,行万里路,再加上师傅
指点,见识上自然长得快些。
…
驿亭镇是个古镇,从建州至刺桐驿的重要节点。古时官设驿站,可膳可住。慈溪和沧溪从此
流经出海,两溪出海口设“太平港”和“双溪港”,入海口有宋书法大家“溪海会流”的题
刻,并建有一亭。
叔侄俩在学士街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客栈不大,名“悦来”;有几间上房,有通铺,通铺一
人一宿十文。
要了两个铺位,松古叔让阿茶留在客栈看东西休息,他便出了门。
等松古叔回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客栈门口已经点上了灯笼,红红的灯笼映着黑色的悦来二
字。
原来松古叔去了一趟码头,探听到了后天的凌晨有一条船要载腌的咸鱼去福门;每人五十
文,大约凌晨四点出发,过时不候。
松古叔有点犹豫,怕阿茶第一次出海吃不消。另外的方案是,第二天还得走上一天,到刺桐
后等船,同样辛苦不说,也是耽误时间。松古叔的想法是希望到汕头之前的行程尽量压得紧
凑,因为汕头到马来亚的船期一个月只有一班,一旦错过,在汕头再等一个月的船期,那开
销可受不了。
阿茶没有别的意见,只是表态说能行,不用考虑他。
最后决定在驿亭上船后,两人收拾收拾就睡下了,计划第二天白天,也要多睡一下,准备明
天晚上早早地去码头等船,这样,既避免误了船,又可省掉明天晚上的住宿费。
将随身的布褡裢枕在头底下,挑子的东西放在身侧,扁担放在另一侧。
住宿的客人不多,长长的大通铺,除了叔侄俩,好像还有两位在另一头,离得远远的,除了
街上传来的打更声,四下倒也安静。
“嘚…嘚…嘚…”
“三更了,小心火烛!”
松古叔醒来的时候,茶伢子不在身边,扁担的一端搭着他的汗巾,叠得方方正正的,显然是
洗干净的。
松古叔的嘴角微微一笑:“这孩子,确实是懂事。”
过了不大一会儿,茶伢子回来了。
“松古叔,你起来了;我怕把吵你睡觉,出去溜了一圈。”
“镇上是真的热闹,卖什么的都有,有个万寿塔,还有番仔厝。”
松古叔接了话:
“这学士街上的宝糕香得很,想吃的话叔给你钱,买点回来尝尝。”
“不了,叔;那个香从昨晚到现在我们都闻半天了,我们有吃的。”
“你看到了塔,那就对了。有港口的地方一般就会建塔,除了特定的纪念、祭祀外,还有航
标的功能。”
“就是没找到码头,我本想着去码头瞅一眼。”
“晚上我们就去了,不用急。”
下午睡足了觉,起来收拾妥当,两人便在天黑之前到达了陡门码头,门房大爷认出了松古叔。
“你来的也太早了,明早四更左右的船。”
“大爷,你好。昨天拜托你和船主说准了我们搭船的事了。”
“说准了,一人五十文,你们自己交给船老大就成。”
“大爷,你看,我就担心误了船,一会儿能不能在库房门口找个地方,让我们爷俩在那蹲一
蹲,靠一靠;大家伙要出发,一有动静,我们就能醒了,不误事。”
大爷哎诶了一声:“那哪成啊,你倒是还行;那还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呢。”
大爷指了指茶伢子,接着说:“你们在我这屋里呆着吧,外面风大,装货的时候醒都来得及。”
谢过大爷,两人坐在长条凳上靠着墙壁上打起了盹。大爷也不管他们,自顾自的忙活,不一
会便也上床睡觉去了。
松古叔和茶伢子是被半夜的嘈杂声吵醒的,码头上的风大,声音断断续续的,大意是“脱
扣、临时怎么找人什么的。”
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响起了敲门声。
大爷起来开了门,进来两个中年男人。一个穿着长衫,留着两撇胡子,肤色白净一些;另一
个皮肤黝黑,身着短褂跟在后面,不断地解释道。
“我也没料到,他家出了点事,把装货的事情忘了。”
后来知道,原来长衫的是货主,短褂的是船老大。
“我说让码头上配人装,你说让你小舅子来;人家码头上马三爷手下一帮兄弟也是要吃要喝
呢,用我的面子去打了招呼。这可倒好,你自己倒脱了扣。”
货主吹着胡子。
“你有问题,倒是早说;哪怕我再舔着脸再去和马三爷说派人来啊。这会儿,你让我上哪去
给你找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