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如何信你(1 / 2)
你们奉若神明的宣夫人,不止令他恶寒,还有恶心!
单单这一句话,便足以让红崖里的每一个械人疯狂,包括小九。她怔怔地看着云仆,回味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仿佛游离天边,仿佛这些从来都不是宣夫人所该有的过往。
二十年!
械人们承载着守候的使命等了宣夫人二十年,哪怕是死,也甘之如饴。
可现在,云仆却告诉他们,夫人抛弃了红崖,抛弃了她在这个世界的一切尊容,甘心情愿去屈居在一个人类之下,受尽屈辱。
如何能告慰其他械人,狮子知道……该有多心疼!
“你骗人,这里是红崖,你踩在这片土地上,满口胡言,诋毁我们夫人。”小九是前所未有的愤怒,即便自己在云仆的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可还是再度亮起双爪,朝他撕扑过去。
可是,任凭小九再怎么奋力撕扑抓咬,她所去的每一步,每一点在云仆的眼里看来,都快速地集成数据,传输,总结……她即便再快上十倍,也不是云仆的对手。
遇上云仆,她就像钢刀切在流水上,毫无痕迹且无力。只有任凭云仆像是玩弄一般,避开又粘附般将她拿捏在手里,拆解、组合,最后甩在地上。
“夫人一手创造了红崖,一手扶持新皇,她怎么……怎么会屈居于小小的上阳京畿,她……她大可归来!”小九近乎撕心裂肺地嘶喊着。
红崖里有多少人在期待着她归来,她为何就是偏不?
这呐喊的声音不是说给云仆听的,更是说给心里的宣夫人听的。
“情为人第一关,宣姬偏生只想当一个人,这便是她最可悲的地方。”云仆盯着狼狈在地的小九,眼里和语里没有半点怜悯。
“你骗人,你骗人!”小九反驳着,“夫人即便要败,也还浩瀚波澜,怎么会被,被……”小九不忍往下说。
可云仆却异常地认真,“云仆从不说假话。”
老者的眼神带着迷离,心里错综复杂的数据网在不断地来回传输,这么多年来,他也在分析总结宣姬这个人。
“她的确,可以走的。”云仆叹了一口气。
小九诧异地看着他,云仆的话承认了小九所言是对的。
“可她就是不走。”云仆仿佛又陷入了冗长的记忆当中,记取当年有关宣姬的一切,像是一种极为庄严神圣的事。
“自不荒山而出,她随主子南征北战三年,又囹圄三年,她为何不走呢?”云仆至今都还在呢哝着这一点。
小九甚至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不是被云仆伤得有多重,而是那种信仰的崩塌,让她无力起身,唯有持续说着的那句话。
“你骗人。”
可云仆也还是那句话,“云仆不善谎言,陛下还特地,为她打造了一座牢笼,就在深宫禁苑。”
小九看着他,仿佛要从他的眼里窃取到当年夫人真正的轨迹,却又害怕。
可当年的事,即便红崖上下无人知晓,它发生过,就是存在。
当年以械代人的事,不但在新婚的皇后身上出现,还在宫苑、朝堂甚至民间……邪物不断出现,天下惶惶一片。
就连李瑶之也开始恍惚了,他根本就分不清楚立于自己面前的到底是人,还是械。这些械尽数操控在宣姬的手里,身边就像是分布了无数双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自己。
在这种惶惶不可终日下,李瑶之忍不住狐疑的时候,会忽然暴起,忍不住朝身边的人挥剑,有时候斩落的是一堆金属零件,有时候斩落的则是鲜血淋漓的一条生命。
皇帝也崩溃了。
他在宫廷禁苑内建了一座铁牢,只囚宣姬一人。总以为,将她从源头囚住了,可是……李瑶之才发现自己错了。
身边的械,源源不断。他曾亲自去质问宣姬,让她将上阳京畿里所有的械全部归置,可她宁可砸了自己所依仗的云台计算,将那块魔方砸得稀碎,也不愿意说出。
这是一种从精神上的摧残,她就是要毁掉自己亲手给李瑶之的一切。李瑶之活在各种揣测中,他甚至开始后悔带着宣姬一同离开不荒山了。
看似他囚着她,可终归结底,是她在掌控着自己。
李瑶之终于也没能忍住了,踏进了那座特地为她打造的囚牢。
红衣的女子依旧艳绝,哪怕是整个上阳京畿的颜色在她面前,都要失了颜色。尤其是当李瑶之踏进这座囚牢的时候,她抬眸起来的那一瞬,那眼神。
眉梢眼角,透过垂下的发丝,有说不尽的情绝、恨绝,与决绝。
触上她眼神的时候,李瑶之没由来地脚步顿了一下,干脆停在了离她稍远之处。
宣姬见状,将头垂下,又低低地笑了出来,“现在就这么畏我如蛇蝎吗?”言语极具讽刺。
“上阳京畿,有多少械?”李瑶之没有应答她的话,开门见山,说完像是寻求一种缓和,他也将语气放缓了下来,“看在你随我多年,你说出,我许你活命。”
“你猜!”宣姬还在笑,轻然巧笑,嫣然娇俏,仿佛并不在乎什么,眉目间还有一种全盘帷幄在胸的得意,“你的文武群臣,你的六宫粉黛,你上阳京畿,你的全天下臣民……都是。李瑶之,你敢将他们全部杀绝吗?”
“你不敢,可我敢将他们全部悄无声息地都变成械人。”
说完,宣姬又笑了起来,丝毫不掩饰她此际的癫狂的。虽说是她在囹圄中,双手悬于铁链上,但两人之间的气势却陡然不同。
可笑着笑着,宣姬也顿了下来,神情黯了下去,“李瑶之,我在地下多少年,我就活了多少年。我没死,我一直都活着,我能够感受得到那种无止境的孤单与绝望,历经了轮回,历经了无数的沧海桑田,可我就是出不来,醒不来,你觉得这会比死好受吗?”
她抬眸,正色道:“那样活着,没有尽头的黑暗地下活着,困在龙脉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亿万年间,才是最大的煎熬。我无数次地在后悔接受了那次实验,倒不如随大流一同死亡灭绝,更加痛快。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你来了,真的,我特别感激上苍,将你送到我的生命里,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两两相对,相对伫立无言。
“你是在我亿万年生不如死间唯一照进来的那束光,是你挖开黄土,将我拉出黑暗深渊,告诉我,你要带我离开不荒山,我信了!”宣姬越说越激动,眼里的泪如珠落下,“李瑶之,你说世上怎会有这般无暇女子,爱入了心坎,我也信了。”
“你说我是械,不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便成了有血有肉的人,你说要夺回属于自己的江山宝座,我也抛弃了红崖的一切鼎力相助……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可到头来,你终究没把我当人看。”
“宣姬,是你亲手毁掉的这一切。”李瑶之从自己怀里拿出宣姬以往一直把玩在手里的那块金属魔方。
只可惜,那块魔方已经损毁,此刻只剩下里头错综复杂的线路与晃动的荧蓝色光芒。
“你宁可亲手砸了这云台计算,也要毁掉整个上阳京畿,毁掉整个唐国,毁掉我。”李瑶之试图修复过这块云台计算,可到底颓然。
可即便难以修复,李瑶之还是学着宣姬的模样,继续把玩着这块破损的魔方,蓝光时断时续,并不稳定。
“我生于皇庭,可自出生就必须守在不荒山那块寸草不生的地方,你知道那种雄鹰被折翼的感觉吗?天下久战难安,北越长城古迹有漠北异人,西南边境有九国屯兵,兼之内忧外患,百姓连年水深火热。我所要的一切,就是站在这天下的顶峰,用自己的能耐扫平这一切,给天下以安宁。”
李瑶之继续磋磨着那块破烂魔方,饶有耐性,说着话的时候时不时地抬眸起来,看宣姬是不是还在听。
“可现在宣姬,你为了自己,要将我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一切给摧毁,用你的械助我登顶,再用你的械将我摧毁,我怎么可能容忍。宣姬,你其实并不爱我,你爱的只是在你亿万年的黑暗间,第一束照进你生命里的光罢了!”
说着,李瑶之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目光迥然,如火一般炙热,燃烧着这个红衣女子。
“我爱权力,大于一切,大于天地大于生命。情爱易逝,只有权力、皇权才是永恒。我把你从地下带出来,把你从机械变成人,都是为了这个使命。
可宣姬啊,是你忘了自己,忘了你即便再像人,再有血有肉,到底还是械。在我心里,你和那些被你抛弃在红崖里的傀儡,至始至终没有什么两样。有血有肉,也不代表,你是个真正的人。”
李瑶之说着,言语忽然停顿,就连神情也肃穆了起来,眼光直直地停留在宣姬的身上。
忽然寂肃下来的气氛,让宣姬得以抬头起来,也正视着李瑶之。
两两相望,有若云泥。他是天潢贵胄,她则跌入尘土。
可是,让宣姬移不开目光的,是在李瑶之手里的那块魔方,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原本碎裂了的蓝光此刻竟然在他无止境的拼凑下,光辉重新聚集在了一块,冲射而出的光辉形成了一片透明的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