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酥雨春丝涧林深 4月 第十三节 代价(1 / 2)
最美“人间四月天”。
正因为刚经历过凌厉的冬天,人们才对“吹面不寒杨柳风”更为流连。
正因为皮肤领略过冻割的痛楚,才对“暖风熏得游人醉”更为殷切。
下了班,秦坷腿脚自然而然,习惯性往地铁站走。正要随着人流汇进地铁口,她站住了。
今天,她特别想跟这座城市多亲近一会儿。
来到这座城市这么久,一直都是固定路线:单位——地铁站——菜市场——“家”。周末则把单位换成学校。难道……我只配生活在地下?
回想起来,还真是……很少在地面上透气。
不是不喜欢散步,而是散不起。秦坷兜里的每一分钱都有固定用途,没有闲钱逛街。
口渴、肚饿,她望都不会朝自动售卖亭望一眼——她一直觉得,晶莹闪亮的售卖亭是用来装饰城市的,喝饮料?她不配。
今天,她想好好看看这座城,因为……她现在,站在“十字路口”了。
要么,正式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员。
要么,滚回老家,种田。
原以为,只要她愿意吃苦,只要她肯学习,只要她敢卖命,这座城市就能接纳她,收留她。
可是,现实是,她不但要交出自己,还要“交出”别人,这就是“代价”吗?
是的,用举报同事,换得一个安身立命的工作岗位。
跟随人流,秦坷走过一个长长的地下人行通道,再由手扶电梯缓缓送达地面。一个小巧精致,在春天湿润的空气里“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广场公园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这是林立的写字楼中,难得的一块未经钢筋混凝土侵蚀的净土。每一颗小草都在奋力吐露芬芳。“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细嫩小草汇成一波清泉,一把泼到街对面。期间几丛灌木,数颗大树,也未掀起“漪涟”。
要是在她的家乡农村,“谷雨”时节,地气融融,树木返青,田壤松动,千虫苏醒,万物丛生,一切都在蠢蠢欲动,潜藏希望。
可是这里却缺少了这份生气,听不到鸟叫虫鸣,处处修剪得平平整整,搭配得错落有致,看似自然天成,实则精雕细琢,组成了一个没有生机的大盆景。
秦坷突然有种想躺在上面的冲动,但很快,脚边半尺高的栏杆和头顶隐蔽处的摄像头提醒了她。
如果在家乡,虽然草地稀稀落落,黄土肆意裸露,但却可以随意亲近、攀爬和踩踏。也是,如果没有栏杆,如果没有监控,恐怕这里早已被踏成黄泥巴路了。
到底是有序好,还是无序好呢?
她的行为,是遵守了游戏规则,还是违背了道义良俗?
她靠出卖朋友,获得了留在公司的机会。
不不不,那不是出卖。秦坷使劲摇头,可仍然无法把赵总、滕总、常御风、张小桐,财务部的那几个爱嚼舌头的小妇人,人力资源部那假装正经又不屑一顾的眼神……从眼前甩出去。
滕总是她的贵人吗?是的,尽管他瞧不起她,但他是她的伯乐,把她从小一个乡镇企业发掘过来,让她见识到了大城市的光环;
赵总是她的贵人吗?是的。是他给了她留在城市的机会,是他给她发了年终奖,使得她能够在这座城市里吃饱穿暖,安顿下来,偿还了高利贷,能够继续活下去。
小桐是她的贵人吗?是的,在她深陷泥潭,拖着行李无家可归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向她伸出援手的人,从此,下雨天她有了遮风挡雨的住处,下雪天有人为她抱薪取暖……
可是,她在他们眼里,算是什么呢?
他们,没有人真正瞧得起她吧。
因为,她获得这一切,是用“代价”换来的——她上交了自己的工作日志。任何人都没有想到,一个“小透明”能够让“关键先生”现身吧。
红灯变绿灯,斑马线上,一大群人迎面而来,夕阳西下,霓虹闪烁,人们锦衣华服,谈笑风生。秦坷跟着一群人快速移动,鲜艳的裙袂和高跟鞋飘然而过。
突然,秦坷的胳膊被人拉了一下,她回头一看,一个戴眼镜的女孩朝她抿嘴一笑,紧接着,几辆车从身边“哧溜哧溜”飞快地鱼贯而过。
原来,刚才开小差的她只顾埋头走,忘记了这号称“史上最宽”人行道要分三次通过,年轻人集中在中岛,衣袂飘飘,悠然自洽。
晚风吹拂着眼镜女孩的头发和裙裳,霓虹灯在她脸上镀上了一层金属般的光彩。女孩仰着头,眯着眼,用手指漫不经心把脸上的头发撩开,又微微向后抖抖头发,头发立刻闪动缎子般的质感,晚风穿过了每一根发丝。
一个长相普通,戴着眼镜的文静女孩,怎么会这么风情动人。
秦坷也尝试着抬起头,大厦高得令人眩目,像要向她扑倒下来。她慌忙又低下头去。
其实,林立的高楼离她很远。
绿灯又亮了,人们一拥而上,秦坷被裹挟着,快速穿过人行通道。
过了街沿,秦坷放慢脚步,搜寻着眼镜姑娘的身影。霓虹灯下,那女孩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她穿着宽松的白衬衫,衣衫下摆跟随双手的摆动在胯间飘飘荡荡。长及脚踝的花裙,跟随她的脚步浪浪翻飞,头发也随着她的步伐,一扇一扇,轻舞飞扬。
也许在古代,她是一位在柳荫长亭下莲步款款的女子;
在现代,她又似一尾小鱼,抖动尾巴游进熙熙攘攘的人群。
为什么别人就能如此自由、自如、自信?
为什么秦坷你,总似背着包袱,战战兢兢?
在一面落地橱窗玻璃前,秦坷站住了。橱窗里,一双精巧的高跟鞋,一只趾高气扬地立着,另一只慵懒地歪靠在一边,它们踩着和靠着的,竟是一条薄脆柔绵的真丝围巾。
把鞋放在丝巾上,城里人,真……太糟蹋东西了。
驻足的秦坷正要离开,突然,她发现橱窗映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深色西服,深色西裤,双手紧紧捂着挎包,包的背带从肩膀一直勒到胸部,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