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善男信女(1 / 2)
一路上,穆三阳脚没歇着,脑子里的念头同样没有停歇过。
亲人的脸总是浮现在挂着汗珠的眼帘下方,爷爷和父亲的脸时而闪过,更多的是母亲的面庞。穆三阳很思念母亲,以前不管是小时候用功读书时,还是长大了成天混赌场,母亲都是他唯一真正信任的人,只有对母亲,他才能卸下一些伪装,说一些心里真实的想法。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能找到机会跟母亲说,其实他并不想成婚,他压根不在乎。
如果他知道,在张仙人的预言里,只要他成婚,穆家便会遭到如此天大的变动,穆三阳定会跟母亲说实话,哪怕代价是母亲从此再也不认他这个儿子。至于穆慈和穆寅,穆三阳心里自然也是悲伤的,但一路上对他们两人,却没有类似的想法。某种程度上,他似乎觉得这一切是穆慈和穆寅的错,是他们不听张仙人的预言和规劝,是他们逼自己成婚,以榨干他这个无用之人的最后一丝价值。
想到这,穆三阳那股愤怒又涌上心头,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他只好停下脚步,重重地对着沙土地砸下拳头,用拳心的疼痛来压抑那股愤怒。
他看着自己的拳头,便又想起了另外三张面孔,那是县令和两个捕快的脸。复仇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快感,甚至在知道了另外一方真相后,这番复仇显得格外的廉价,而穆三阳却为此付出了几乎一辈子浪迹天涯的代价,这还得看他运气是否足够好,能得以一辈子逃脱通缉才行。他当然也不会觉得做错了什么,那三个狗官罪有应得,他这么想着,但除了罪有应得这四个字外,也算是正儿八经读过书的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词汇来形容他想起这三张脸时的感受。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到头来,复仇成了惩恶扬善,于天地良心来说,他替百姓办了三个狗官,但于他个人来说,复仇后的空虚赶走了所有其他的感受。
这股复仇的空虚周围,还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墙壁,那是封锁了他内心的某种强大的力量。穆三阳刚踏上路途,便开始回忆起自打穆家遭变后,他遇到的种种奇遇。月老、土地、灶王爷,天庭、地府、血枫林……这些字眼,他边快步走,边在嘴里反复念叨。
他心想,即便再念上个几百次,他也很难相信,这些字眼背后的奇遇是真实发生在他身上的。这种距离感,与其说是不真实感,更像是一种仰望下滋生的自卑感。穆三阳很多次认同过父亲和爷爷骂过的话,自己的确是个无用之人,他也因此而自卑,但与他平日里考不起功名、学医不得要领、败家子逛窑子等等比起来,这些奇遇带给他的自卑感更甚万倍。
穆三阳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走过的路,心里不禁想到,就如同这一路来,他踩死了多少爬虫蝼蚁,又拍死了多少飞蝇细虫。如果母亲此时还在世,他一定想把这些奇遇都说给她听,但他现在就会觉得,自己说不清楚是怎样看待这些奇遇的。笼统地说,他想象那些被他踩过的蚂蚁并未死去,而是拖着残废的身体回到了蚁窝,跟那些蚂蚁说路上遇到的一个飞驰电掣般的神人,一脚下来便遮蔽了整片天空……
大概就是这样的自卑感吧,穆三阳摇了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自己并没有能力想明白的问题都扔出了脑后。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一张出乎他意料的脸庞出现在了脑海中:蒋双双那红盖头下羞涩的面孔。穆三阳感觉到身体有一阵悸动,但很快就消失了。穆三阳感觉到自己的双颊热了起来,但他却并不相信这是人们口中的爱情,抑或是一见钟情。如果这就是一见钟情,穆三阳想,那我怎么会对她的死没有半点感情?
穆三阳还很年轻,虽然在风月场所见过不少女子,但所谓情窦初开,却是还未有过。他尝试着把蒋双双在心里放在一个特殊的位子,那个位子名叫初恋。但他失败了,蒋双双的形态像是一株孤零零的早熟的麦穗,风一吹便折了,她那年轻的生命,连同穆三阳第一次懵懂的爱慕,就这么毁在了那场惨案中。
愤怒又来了,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夺走他这么多宝贵的东西!但穆三阳这次找到了诀窍,他在脑海里把黯雪绫拖了出来。那股对暗雪绫的渴求,成功压制住了愤怒,比什么亲情、爱情、自卑都要好使。他甚至感觉脚步都轻盈了起来,浑身充满了力量,就像是拉磨的驴被放了一根玉米挂在前头,只不过穆三阳明知道是个暂时还够不着的玉米,他仍然愿意为此付出十分的力气。
这里一定有蹊跷。但穆三阳没有再纠结下去,他只管将黯雪绫这一个念想留在了脑中,任凭这个念想给他打着猛药。
他继续朝着湿地的方向疾走。
很快,在拿回黯雪绫的念头驱使下,穆三阳喘着粗气到了湿地旁边。
“执夷!我来赴约了!”他毫不犹豫地喊出早就想好的敲门砖,他心想,要让执夷相信自己会签下契约,他才会让自己再次进入血枫林,他才有机会要回来黯雪绫。
算盘打得很妙,但除了远处水鸟的啼叫和风吹过湿地的萧瑟声,再无其他回音。
他又站了一会儿,又来回走了一阵子,直到身上的汗都凉了,感到一丝寒意,才开始意识到,自己要想点办法了。
于是他捡起石头,朝池泊里扔去,没有反应;他踏了一只脚下去险些陷入泥潭,没有反应;他甚至跪下来大声呼喊执夷、黯雪绫甚至血枫林,没有反应。
最后,他力竭而坐,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雾气弥漫的水面。不远处,水面上的一桩枯木,像是一个陷在泥潭里的老人,那枯树枝像一只手一样伸向穆三阳,让穆三眼感到不寒而栗。
就在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时,他脚下的水面却冒出了一两个泡泡。
有鱼吗?穆三阳第一反应是有鱼在水面下,但他转念一想,这湿地里哪有鱼,襄平镇都说,这里几里的芦苇荡,看不到尽头的水面,但怪就怪在从来没在里面看到过鱼,这也是说这里闹鬼的证据之一。那这些泡泡是?
他蹲下来,凑近了看。
突然,一个圆柱型的东西从水底下飞速地跳了出来,吓得穆三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根布满污泥,形状方正的藕!
那藕从水里跳出来后,竟然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水面上,就跟第一次穆三阳看见执夷时一样,能在水面上如平地一般。接着,那藕似乎对自己一身的污泥有所不满,它又跳回水中,再跳出来时,周身已经洁净。
穆三阳正准备靠近,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藕,结果水面上冒出了更多泡泡,紧接着,又有好几根藕接二连三地从水底跳了出来,将自己洗干净,直立在水面上。
穆三阳看呆了,虽然已经见过不少新鲜事了,但他断没有想到,执夷没见着,却见到这些藕在面前跳来跳去。
但很明显,这些藕不满足于就给穆三阳这点惊喜。
又一根藕从水底跳了出来,洗干净了自己,但并没有就此停下来。只见它又一次跳进了水里,出来时,它身上有好几处地方沾了黏糊糊的泥巴。就像是获得了召唤似的,它身旁的另外四根藕,找准了有泥巴的位置,跳了上去,牢牢地黏在了第一根藕身上。
穆三阳发现另外一边的五根藕同样如此组合在了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两个人岔开腿站在水面上了。其中一根藕的头顶位置,本来稀疏的根毛开始变得越来越多,很快,长出了一头秀发,而另一边的另一根藕,则做了几个仰卧起坐,再起来时,竟像是粗壮了一圈。
一男一女!?穆三阳察觉到了藕想要传递的信息,但这还没完,两个藕人身上竟然穿上了泥巴涂抹成的衣服,男的是粗麻布衣,女的是一袭长裙,两个藕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女藕人娇滴滴地垂下了头,不好意思一般扭了过去。但那男藕人没有放弃,他稍稍跑远了一点,仿佛要准备一个礼物,送给女藕人。
穆三阳感觉自己像是在看偶戏。
这演的是爱情吧?他心想。他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蒋双双,这让他又一次失望了,因为他内心没有因此产生一点波澜,除了愤怒一无所有。他看着眼前忙前忙后,满头大汗的男藕人,竟心里产生了一丝嫉妒,如果这就是爱情,那他这辈子还有机会拥有这种感情吗?
穆三阳沮丧地看向水面上倒影的自己,这张瘦削挺拔的脸上,虽然再也没有那纨绔子弟的肥胖和慵懒,但也连一丝人性都没有了,像是冬日里冻僵了一般。唯有眼眸里的火焰,还没有熄灭。
不过很快,那男藕人便重新吸引了穆三阳的注意力,只见他从身后掏出几件手指大小的物件,得意洋洋地朝女藕人炫耀着。穆三阳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个小小的武器,有剑、有刀、还有弓……
难道说……穆三阳马上想起来,上一次见到这么多兵器,就在这血枫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