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入血枫林（1 / 2）
穆三阳觉得快到自己的极限了。一整夜，有赖于清朗的月色，前方的路倒是看得很清楚，但他没想到这条路是这样的漫长，穿着破烂的囚服，光着脚，走在碎石子路上，即便小心翼翼，双脚还是血肉模糊。他用路边的叶子绑在脚上，勉强又朝前走了小半里路，但眼前仍然看不到那片传言中的湿地，他的信心已经几乎丧失殆尽了。
一阵清爽的凉风吹过，穆三阳仰起头来，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疼痛难忍，舌头也如同一块儿戈壁上的石板，只盼一场大雨。他环顾四周，除了大片的杂草外，什么都看不到。
就要这么放弃了吗？他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但回头，意味着死亡。甚至比起之前的死刑，还会额外加上非人的虐待。这么一想，穆三阳又生起了几分力气，他顺着风吹来的方向，艰难地又走了起来。
百步不到，路边的杂草就开始越来越少，左右两边开始出现一丛一丛的白色芦苇。这给了穆三阳信心，因为他马上想起来，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这条小路就是顺着一丛丛的芦苇，到一片湿地，然后便是一片阴森雾绕的山林子。
果不其然，很快，绕过最后几丛芦苇，一片雾气弥漫、平静如镜的湿地出现在了穆三阳眼前。说是湿地，乍看起来倒像是零星几片湖泊连接着泥泞的洼地，让人觉得似乎轻易就可以跨过。但实际上，穆三阳小心翼翼地踩了在泥巴上，没走三步就险些陷了进去。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迎着一片雾气，即将破晓。
穆三阳紧张地回头张望，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只能不停安慰自己，一定还有路，一定还有路。但他心底同样响起另一个声音：天一亮，整个襄平县乃至镇坪县的兵马都会行动起来捉拿他，快马加鞭下，到这沼泽不过一个时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沮丧木讷地垂下头，脚边涟漪一圈圈地散开，渐渐地，他那扭曲破碎的面庞清晰了起来。
但穆三阳却不认识这倒影中的自己：蓬头垢面都改不住的疲惫爬满了整张脸，将他那原本富家公子的双颊狠狠地削了好几刀，只剩下高峭的颚骨和鼻梁仍不羁地耸立着，连一丝赘肉都不剩了。眼窝深得像蓄了一汪黑色的湖水，黑色的瞳孔周围遍布着血丝，眼角无力地耸拉着，但还在不由自主地跳动，和颤抖的双唇保持着一样的节奏。下巴是最明显的，肥胖消失后剩下的纹路被泥巴和灰尘描了边，穆三阳轻轻捧起一点水，抹去了这些风尘，待涟漪再次平静后，穆三阳仿佛看到了十二、十三岁时的他。那时他除了读书便是练武，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在镇上乡里来回奔跑嬉闹，人们都说，穆家的公子这筋骨异于常人，定有大出息，一张俊俏的脸更是让襄平县里男男女女无不称，不愧是医学世家的公子。
想到这，穆三阳两行眼泪又缓缓流了下来，即便倒影中的他更像年轻时的自己那般英俊、那般青涩，但他却不想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他宁可自己仍是那头油头滑脑的废物模样，因为那会让他想起母亲，想起母亲平日里清晨哪怕降温掉片叶子就会给他换上厚衣，想起母亲唠叨烦人却又能真正保护他的叮咛话语，想起拜高堂时母亲斑白的两鬓之间欣慰的深情……
但由不得他黯然神伤，一声遥远的鸡鸣将他的眼泪憋了回去。穆三阳捧起一大抔浊水，也不顾那水看起来泥沙俱下，只往脸上扑抹。
冰凉的泥水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抬起头，发现雾气更加浓了。奇怪，一般天亮了，不应该雾气散开一些吗？穆三阳又不知所措了，他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机械地来回扭动脑袋。
就在这时，从一片浓浓的雾气里，传来了一阵“叽叽、嘤嘤”的声音。
穆三阳以为自己听错了，俯下身，靠近湿地表面，想听的更清楚点。
突然，像是被劈开一样，一团雾气中间闪出一道闪电似的身影，不是人的影子，更像是一只兔子或者一只狐狸大小的身影。这道身影在湿地上身轻如燕，每一步都蜻蜓点水般让它那一团白色身影跳跃在雾气间，但就是不靠近穆三阳，只是飞速地绕着圈圈。
穆三阳拼命想看清楚这东西的模样，但实在眼球跟不上它移动的速度。又试了几回，穆三阳放弃了，只好大声叫道：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活物也不搭理他，只是继续转着圈。穆三阳急了，想追上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陷进了湿地的泥巴里，水已经到了腰间！
坏了，难道这就是为什么平日里没人敢来这片湿地。穆三阳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中了圈套，那活物怕是来吸引他注意力，然后让他命丧于此，再饱餐一顿的。
但已经晚了，不管穆三阳怎么用力，他已经无法动弹，却开始加速往下陷。那活物似是知道这一切一样，同时放慢了脚步，也让穆三阳能够看清它了。
是一只似猫似狗又似兔的东西，大小倒是跟猫狗无异，也没比兔子大多少，但模样却是异常的怪异：两只跟人眼一样黑色瞳孔、白色眼白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穆三阳看，但与其他动物不一样的是，那两只眼睛四周，包裹着一团黑漆漆的浓毛，就两圈黑色，脸上其余部分则是雪白的毛发，直到穆三阳看到这东西的耳朵、肚皮、四肢却又是黑色。
黑白相间。穆三阳咽了口口水，除了怪异的外表外，这兆头也同样不好。难道他就将命丧于此，这玩意是传说中地府黑白双煞养的神宠，前来收了自己不成？
但他来不及再联想了，下沉的速度太快了，水已经没过了自己的喉咙。他连忙吼出声来：
“不……不管你是何方妖孽还是神圣，救救我！救我！”
“我为什么要救你？”
那黑白相间的东西开口了，准确地说，声音从它的身体里发出，嘴却不见张合。
穆三阳顾不上惊讶，继续吼道：
“我……我被冤枉了，全家都惨死了，无处可去！”
“冤枉？你可不是第一个用这个说法的人。”
说罢，那东西跳到穆三阳眼前，穆三阳这才观察到，它的毛发柔顺得像是水貂的皮草，哪像是在野外生存的动物，那对黑眼圈里的眸子清澈地看不到一丝兽性，更像是有着智慧的人性。这让穆三阳更加确定了，这一切都是它设下的局。
“你让我出去，我就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管我什么事。”
水已经漫进了穆三阳的嘴里。
“我……我要怎么才能出去……我会，我会报答你的！”
“丧家之犬，谈什么报答我。”
“我做什么都行，做什么都……”
水漫过了穆三阳的鼻腔，他只好深呼吸最后一口气，憋住气，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怪东西。那怪东西也不挪动，只是反过来盯着他，就在水快要漫过穆三阳的眼睛时，那东西开口了：
“你真的做什么都行吗？”
穆三阳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芦苇草，疯狂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