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无处伸冤(2 / 2)
穆三阳知道自己这顿饱饭也没有了,但他哪顾得上这些,他咽了口口水,语速极快地把他在狱中慢慢想起的细节一一道了一遍:
“我是无辜的。我想起来了,进了牢里我才清醒了一点,二位大人逮着我的时候,我才刚刚苏醒,又面对满门的尸体,哪里顾得上什么思考。现在我想起来了,就在我成婚前一天,我被父亲打得下不了地,背部和股部疼得嗷嗷直叫。无奈,实在是躺不下来,我随性大半夜去了药房,翻箱倒柜地找金疮药……”
“你还要说多久?这故事编得还挺细?”马捕快不耐烦地打断道。
“很快,很快!就在那时候,我记起来了,平日里放砒霜的那一格,被人翻来出来,抽屉没有推回去,我当时还道,爷爷真是老糊涂了,抓完药也不推回去,于是我就打算顺手推回去,但我朝里面瞥了一眼,一大包砒霜竟不翼而飞了!”
朱捕快和马捕快相视一笑,但笑容多少有点僵硬。见两人没有打断,穆三阳继续加快了语速:
“但当时我哪里管得了砒霜不见了,太痛了,于是当时我就带着疮药回了自己房间。第二天,我不知道怎么了,可能伤口入了邪气,什么都吃不下,一大早又要接亲,所以我直到婚宴,都一口饭菜未食、一口酒也未沾。婚礼礼毕后,我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母亲便把我领到了书房,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有大半天了,我醒来时,已经……已经……”
说到这,记忆涌上心头,父亲和母亲的惨状、爷爷临走前对蒋家的猜疑、蒋双双凋零的红唇……这些本来属于他的静好岁月,就这么失去了。他一方面为死去的亲人痛哭,另一方面,他也为自己的愚蠢痛哭。如若当时能多珍惜哪怕一分,现在也不至于心里连一丝温情都记不起了。整日整夜,在牢里,他脑海里都翻滚着父亲对他的责骂、爷爷眼中的失望,甚至连唯一让他暖心的母亲的关爱,都成了一种怜悯,反复刺痛着他虚弱的身体和崩溃的神经。
“你是说,有人潜入你们家,拿走了所有的砒霜,然后投毒,害死了你们全家?”朱捕快狐疑地问道。
“这倒是和验尸官说的没什么出入。”一旁的马捕快补充道。“确实全家都是中毒身亡。”
“是,是,没错!有人这么做了,而我有什么道理去毒害我自己全家呢?我们穆家三代单传,每一砖每一瓦都是留给我的,我若是杀人凶手,我图什么呢?”
这一句质问,把两位捕快说懵了。穆三阳讲的这故事有始有终,最后的动机一说也十分合理,只是没有第二个人看到这一切,又何从证明呢?
无论是尚存的良知作祟,还是一时半会没能反应过来,两位捕快都暂时放下了原本的目标,开始正儿八经地判断起案情来,甚至还你来我往,向穆三阳补问了几句,什么时辰、有没有嫌疑人、那砒霜有多毒,等等。
但一旁的狱卒可压根听不进去。可能是平日里和犯人打交道太多了,他见到的每一个犯人,都会编故事,说自己是无辜的,说的精彩了,狱卒就会赏他们多半个馒头,或者一根咸菜方便下饭。
怎么这两位捕快,这么容易就上钩了。
急得狱卒在通道里来回打转。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这不仅让他冒了一身冷汗,对单间里的穆三阳投去了鄙夷却又有些恐惧的神情,还让他迅速燃起了斗志,仿佛这一来,他的奖赏又能更多一些。
“两位大人,我有要事禀报。”狱卒没等两位捕快回应,就马上脱口而出:“我给穆三阳这货换衣服时,他的后背和屁股光滑得很,根本不像被打过的样子!”
狱卒接着麻利地打开单间的门,一脚把穆三阳踢翻在地,然后忍着恶臭扒开他的囚服。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太清楚,于是狱卒又把穆三阳拖到走道上,这回,正午的阳光照得一清二楚,穆三阳的后背和股部确实没有一丝被打过的痕迹。
“好啊你个穆三阳,敢他妈的……”
当天,朱捕快把这一切添油加醋了一番,跟孙县令汇报了案件,那案上写的是穆三阳杀害全家后死不悔改,妄图篡改事实,逃脱天惩,罪加一等,天理难容,只待良辰吉日,便应速速问斩。
孙县令听了这番汇报,罕见的发了火,责令全体衙门盯紧了这穆三阳,按历,后日便可问斩,斩后首级要悬挂襄平县城门外七天七夜,不可让这满嘴谎言又心狠手辣的穆三阳这么快投了胎,再来祸害人间!
这消息很快就由狱卒通知给了穆三阳,穆三阳得知后只不过惨笑三声,便没有了其他的话语。夜里的牢很安静,狱卒得意洋洋哼着小曲,象征性地在这小小的牢里巡视了起来,手上的长枪时不时挥舞几下,像是庆祝这不小的胜利。
“你叫什么名字?”
突然,从牢里响起声音,吓了狱卒一跳。他定了定神,发现是穆三阳问的问题,马上又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道:“小爷我的名字,你也配知道?”
“我只想知道,你这样做,最后能得到什么呢?”
“什么意思?”
狱卒感受到了冒犯,他冲到穆三阳的牢间前,把巡视用的长枪抵住了穆三阳的前胸,大声喝道:
“死囚!还有不到24个时辰,你就要下油锅、刮千刀了!我要是你,就少说几句,这牢里虽然不舒服,但也比那地狱要好上百倍!你这种十恶不赦的废物,就知足吧!”
“我只是想知道,你最后能获得什么?是几两银子吗?还是能升官?”
狱卒虽然嘴上凶狠,但哪敢真的捅下长枪。这犯人是要拿来示众的,反而成了香饽饽。连给他的饭菜都好了不少。狱卒只好应付道:
“不管你的事情。”
“我以前啊,在赌场里,一把下去,就是你一年的俸禄。”
穆三阳喃喃地说道,狱卒又骂骂咧咧起来,但也拦不住穆三阳继续说着: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知道,我们穆家的医术有多么高超?单说这附近方圆几十里,但凡有点名头的人家,都来求我们的蛇油和疮药,前者抹下去,只要你不用锐器,保管看不出殴打的半点痕迹。后者抹上去,只消睡上一觉,最严重的创伤,也下得了地了。”
狱卒一愣,这话似乎是说给他听的,又似乎不是。
“像你这样的人,会下地狱吗?黑白颠倒,无中生有,你以为利用你那一丁点权力,仿佛抓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坏人,惩恶扬善,但实际上,真正的坏人还逍遥法外,而我却……”
说到这,穆三阳自觉语无伦次,也觉得很是乏味,他悲哀地看着眼前的狱卒,后者年纪很小,不过跟穆三阳一样十五六岁的样子,但那贪财怕死的样子,那得了一点便宜便上天的模样,都让穆三阳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仗着自己比其他人有那么一丝的优势,便要压榨到极致,他曾经就是这样的人吗?
穆三阳闭上了眼睛,他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不过狱卒再怎么辱骂,他都不作回应。
他要利用最后的时间,回忆这一生的美好,只求投胎转世后,还能记住片刻须臾,便已足够。
与此同时,在狱卒的一片骂声中,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被掩盖了起来。直到狱卒走远了,那些声音又消失了,直到深夜,才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