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是梦吗？2（2 / 2）
苏铃儿觉得自己的脑子快炸了，又是白雾，光晕不停，只不过这回不是闪回和梦境，而是从现实撕开的一处未来——幻境中破碎的未来。
花枝踏断了茎叶，草青染上了血水，诵书的人们被木椎穿心而过，横死在了在堂前，那些嬉笑玩闹的声音，化成了一个接一个可怖的尖叫。
她看到高叔残破不堪的尸体横在门前，于先生在连连哀叹中咽了气，黄姨娘流尽鲜血，躺在自己面前，小花一动不动，晏阳天被冰冷的溪水冻在了潭底，还有沈韬……竟然连沈叔都没有放过。
“阴冷缝隙里的渣滓！你们想干什么！出来！直面我！”解忧铃是清音静心的至纯灵物，此刻却怎么也无法平静苏铃儿崩溃的内心。
幻境中涌出大大小小的玄袍，他们在屠杀，在放肆，发出阵阵刺耳的笑声，她紧扣着思绪里的一线清明，反复告诉自己——这一切是假。
可无奈越陷越深，越来越烦躁，她被法阵箍着无法动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只能用业火燃尽一切虚妄，让一切重新开始。
绽开凤翎，她长出了丰盈的双翼，一身功力被强逼了出来，这气息浩浩荡荡，合了天地气势，填了六合两仪。洪流铺开的一瞬间，山灵认了新主，逆转到她的手中。
“你们也好，山灵也好，都是些废物，根本不堪一击。”苏铃儿大笑起来，她对这份不是很熟的力量很是满意，正用自己的狂妄昭告世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的抵抗都只是徒劳。
苏铃儿源源不断的将气息注入法阵，一瞬间息流斗转，毫发不爽，身心皆轻快舒扬。心道——接下来便是点燃，烧尽，让一切污浊归墟，重新开始。
“你想毁了什么？”铃声闪过，她在自问中惊醒。
苏铃儿停了下来，回过神来的时候，背心渗出几层冷汗。火诀在她的手中来回跳跃，像一个跃跃欲试的种子，只差一点儿，她就亲手引燃法阵，释放业火。
还没来得及自省，就见手中的火苗幻成灰烟，白雾勾出了一个清瘦的轮廓，一笔一画的填上了血肉，呈一个英英玉立的清瘦模样，眼光平视过去，恰好停在了那人飞扬的下颌，可不论她再怎么抬头，都无法看清他的真容。
忽然，她手中的黑烟化刃，一刃接一刃的将面前的虚影穿胸而过，单薄的身子迎着利刃，在纯净的衣袍上晕开片片血雾，一片触目惊心。
那人的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一张模糊的脸靠的很近，她怔住，还来不及细想，身体便快过脑子，仿佛久旱之人看到了第一口泉水，迫不及待的凑上去。
她想要听清楚那些字眼。
一时间，万籁皆静——她吻上一片无比真实的柔软。现实与虚幻，不可思议的杂糅在一起。
嘴唇温热酥麻的触感，顺着喉颈，爬过肩胛游了下来，在心口蔓开一片温热，可舒快不过一瞬，又化成一把尖刀，猛然扎了下去，卡在心口上，不上不下，疼得窒息。
还来不及等她分辨什么真真假假，清铃又起，推开了白雾，也推开了那个似真似幻的影子。
都是什么——这么真实的幻术吗？苏铃儿一头冷汗的自问，她努力的调整着呼吸，恍惚得站不起身来，内心的穹柱塌下，一寸一寸的崩坏。她察觉到一些可怕的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是即便她化成战神，赢尽天下人，也接不下来的。
可纵然如此，明知是粉身碎骨，她也不愿再躲了，终是回不去了——回忆的桎梏破开了缝隙，尘嚣激起，落回也变了模样，宿愿驱使着她一探究竟，只可惜惊鸿一闪，前缘难觅，如今主动去寻，反而找不回了。
白雾被铃声化去，散了个干干净净，连个念想都不肯剩下。她直觉这铃声在对抗着幻境，非简单灵物，可脑子一团浆糊，根本理不清楚，无奈不合时宜，实在不是仔细追究的时候，千般万般，也只能暂时把情绪压抑下来，不让自己流露出来。
可无论如何，都压不下来——
铃音阵阵，惹出些叮叮当当的动静，灵巧的像个活物一般，似是在故意惹笑，她却泪如散珠，止也止不住。
“是谁？怎么……会……”苏铃儿控制不住的颤抖，刚刚拾起的浩气凛然，无坚不摧，全部都轰然倒塌。
玄袍放肆的发笑，饶有兴趣的看着她，无论如何都不够尽兴。
纠缠的光影撕开——再一次，为她展开了一个虚幻的未来。
原本心慕笔追的圣贤之地，染上了臭名昭著之名，书院历经沧桑，落得一片荒凉，知语堂的宽窗高梁塌陷，书院骤然成为了整座山青碧草之中的污点，废墟中间透着一处黢黑，成了几世也抹不去的阴霾。
那处黑——正正好好是现在自己立足的地方，幻境里的苏铃儿躲开了几步，失措写在脸上。
“书院因为你，被世人厌弃——”
苏铃儿爆喝一声，整个人几欲燃起，她想泻火，却又顾及业火的法阵，不得不束手束脚。
“其实这把火烧与不烧，都不改变什么，左右这里要遭人厌弃，没人肯再来。”
苏铃儿道：“你们是什么垃圾臭虫！天缘地生的渣滓？生来就只会丧尽天良了吗！敢对书院做什么！不怕被世人一人一口吐沫淹死！”此刻她想骂天骂地，极尽宣泄，但无奈在书院呆了几年，染上了一身斯文，竟还比不上自己幼时毒辣，骂人都骂不畅快，难受极了。
冷静下来，理智也回来了点，苏铃儿一字一句铿锵道：“书院是人心所向，不是废物们可以动摇的！”
“哦？是吗？不然你再看看？”那声音轻轻笑道。
幻境回溯，给了个可笑的因果。就在书院颓落之前，城中的人们做了同一个梦，一个天煞的噩梦。梦里黄日依山，盘踞在了有竹的上空，天明也不肯落下，大先生应着月光，化身成了个魔物。
不过一个晚上，谣言之风盛起——什么书院不祥，私藏灾煞，朝廷不兴，天降异相。集市里吵成一团，混沌不休。
曾经围绕着书院的光环，全部变成了讽刺——
“难怪大先生这么老都不死，原来是妖怪化的！”
“什么妖怪啊？那是魔物，吓死人了——”
“过去书院那么蛊惑人心，搞不好都是大妖施法。”
“别不信！宁可信其有，书院算什么？不就是看两本破书，听老头儿念经的地方吗？”
“人道再大，大不过天道，学问能当饭吃？”
“不祥的地方，就应该烧掉，省得有人再去，别连累了大家！”
不过是做了场梦，说起来却一个比一个凿凿有实，仿佛跟看见了真的似的，不过是一个没有半真半假的预言，却彼此深信不疑，害怕的跟应验过什么似的——
市井之人日夜私语，朝暮难安。每一个为书院讲话的人，都变成了不顾苍生大义的无耻之徒，每一个去过书院的人，都成了害人精。
苏铃儿忍不住心里骂道：这群人——真的难看极了。
书院的草木枯了，肉眼可见的荒凉下去，大先生哀叹离开的背影，和刚才白雾凝结的那个人，不可思议的重合在了一起。
理智胡乱扫过，她开始宽慰自己：不过是看了一个可笑的幻境而已，书院是众心归附，怎么会轻易被众人厌弃？未免太可笑——
正想嘲弄几句自己，又一个声音反问起来——真的吗？你有几成把握？
刚刚松下的一口气，猛然提了上来，瞬间被恐惧擒住了咽喉。一直苦苦挣扎的命运，乱入了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撕心裂肺，在心口蔓延开来。
“你还没想起来吗？还在心存幻想？百年以前的西洲国，究竟是怎么亡的？”那声音问道。
“他——又是怎么死的？”诘问继续，苏铃儿却有些不敢听了。她捂住心口，五指几乎要将自己抓个内通外畅，恐惧——费解——怨恨，交织的情绪混乱在心口，埋在解不开的狰狞岁月里。
这股说不清来由的力量过于强大，苏铃儿开始力不从心，血红色的气流沿着背心撕开的裂口，滚着热血一点一滴的灼下，泄出的法力越来越急，越来越汹涌，鲜血拓在法阵上，蒸发一般转瞬即逝。贪婪的法印如进食的饕餮，毫无节制的吞噬，直到从地底透出层层暗光，将青天白日都衬得诡异。
“业火阵已成，除了释放，别无办法。”那声音笑的轻意，有一种功成身退的淡然，“你准备好毁灭一切，回到自己的宿命里吗？”
苏铃儿这才明白——自己是落局者，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针尖麦芒的对上，半截的法阵就是一个幌子，是一间诱她上当——进退维谷的笼子，然后再在这个笼里，用斟满毒药的幻境喂养，直至一切失控，坐看她毁灭。
她太后知后觉了，眼看着那些玄袍离开，她恨不得燃尽一切，爆开一切。
可她也想保护——
苏铃儿的思绪停滞了几瞬，醒来仿佛又隔一世。
当一个脑袋揉了太多累世的记忆，今生就一下被缩短了，宿命也好，怨恨也罢，好像忽的就能放下了。一直与命运缠斗，不愿自戕的那颗心，被其他更沉的东西填满，莫名安定。
“我不会妥协认输的。命也好，运也好，即使全部都不由得我做主。”苏铃儿泄了豪恣，也不再大喊大叫，似乎就连笑容都没了力气，语气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但我还是可以选自己想走的路——”
玄袍里的东西似乎不见了，只剩下一团鹑衣百结，被风打来打去，成了个摆件。
邪火变了颜色，光影颤栗。苏铃儿凌空而起，用一双翅膀包裹住了由阵心蔓延的火苗。自己身上那些刚长出不久，还未丰满的灵羽，染上了烈火，噼里啪啦的跳跃不停，寸寸洗涤着鲜红的绒毛。没两下便露出如刺的根枝——似乎这样的刚硬，才是它原本的模样。可任凭黑灰漫天，每一根细骨却在明火的淬炼下，纯净的发亮，叫人生畏。
苏铃儿背脊的双翼被火灼的很疼，整个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可笑——绒羽不是最好的燃物吗？自己这究竟是在护院，还是在助火，不过好在火势真的被她挡在了双翼之间，丝毫都没有散出去。
可业火非凡物，是混沌真火，一旦燃起，便无法熄灭。苏铃儿还没搞清楚它是怎么来的，也更不知道它该怎么灭。随着羽翼化灰，真火找寻起新的猎物，一寸一寸的爬上了她的肩膀。
“啊——”苏铃儿喊出声来，这是她印象里，第一次因为疼痛，控制不住的失声。
这把火不是匍匐着来，更不讲闲情雅致，而是在双目、咽喉、肺腑、四肢同时爆开，迫不及待的毁了一切似的。
苏铃儿咬紧牙关，心头闪过一念——这样也好，断头总好过凌迟，只希望这片因我而起的火，也能随我而灭。曾经那个把“自戕”二字看成耻辱，十几世不曾妥协的心，以更加强忍的坚持，把自己丢进火海。
混沌里，苏铃儿的脑海里串联起幻境的一幕幕。那个敢与天对峙，亲手散尽累世气运的自己，究竟是闲的撑的？怕是前人不知后人难，真想让那个嚣张一时，骂天骂地的自己也来体会一下业火焚身之苦，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多骂了自己几句，爽快多了。
白影？那个男人是谁？他说了什么？想到这里，自己的心揪着疼了起来，简直比满身的业火还要疼。
幻境中书院的未来，怎么诡异又真实？恐惧从何而来？她还是想不起，但也几乎确定——有些无法言说的毛骨悚然穿透过百年的阴霾，种在了她的心里。
还有……自己身上的那个铃铛……
想到这里，她的思绪再也转不动了……眼前渐渐被蒙上了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