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是梦吗?1(1 / 2)
苏铃儿全都回忆起来了。
仔细追究,确实是无人比自己更能配得上灾煞二字。不是因为这世间独一份的非人运道,也不是因为自己专为诅咒而生的乌鸦嘴,而是那些跨不过去的梦魇——它们正应了嗣神会的轮回之说。在神会百年流传的预言里,灾煞不断复生,又反复死去,一共历经了十三世,正对应她梦魇里的十三种死法。
她自幼生活在槐村,那里偏隅闭塞,贸易难通,是一处看天吃饭的地方,即便这样,宗族祖辈依然忌惮着嗣神会的名头。待她长大些,一点点描述起匪夷所思的梦境,同村人只觉得古怪,理所应当的以为是她这个霉运缠身的小家伙作妖——大抵是因为想惹人注目,才会把自己和那个传说中的神会预言联系到一起,这样“讨巧”的行为,除了惹来更多的晦气以外,并没有为她博来什么其他。直到有一日,神会的信徒出现,又一次讲起相同的故事,一切忽然容不得辩解,周围人的态度一夕之间全都变了,皆是个恍然大悟的模样。就好像苏铃儿花了十几年,亲手挖了个坑,只为了有朝一日把自己给埋进去。
自那以后,她的命运变了,身边出现了许许多多自诩“正义”之士。好些义愤填膺的同村,选择相信一面之缘的嗣神会信徒,成为了与神会“久旱逢甘露”的结缘人。
她也曾歇斯底里的质问过,所谓正义到底是什么——就是凭着出身把人打入地狱?一群人逼着一个人去死吗?
她不明白,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更无法为了这样的“正义”心甘情愿的舍己赴死,所以她至今无法和自己的过去达成谅解——在她心里,每一句恶言都不可宽恕,每一份背叛都不容姑息。
后来她阴差阳错的逃出来,一颗心却早都死了,甚至萌生出了不少狠辣极端的想法——既然这世间不属于她,又何必拘着自己,畏手畏脚?何不求个痛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呢?
她只恨自己没有力量,无法主导这一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好在事实告诉她,天地并非只有那么大,九栖城与槐村不同——她看到了一群不顾“苍生大义”,背道而驰的另类,这里的读书人听闻神会的所作所为,皆说他们是邪魔外道,是一群前朝留下来的疯子。原来这浑噩天地间,有一处不一样的夹缝,百年来它慢慢滋长,已经足够能为她这样的人——供一处遮风挡雨的庇所。
那时的她思绪一团模糊,高烧不断,她累了,再也逃不动了,半推半就的被留在城里。
关于这些人对嗣神会的看法,虽然能让她短暂的安心,却始终无法消弭心底的困惑,她无法回避,也无法否认的是——自己确实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似乎生来就是为了应验那个天底下最特别的预言。
有些东西是运,而有些东西则是命,运是这世道人间路,命却是老天爷从根上写好的。
运可改,命不可改。
即使比任何人都憎恨,也无法自欺欺人——有什么梦会真实的痛彻心扉,连每一次闪回的细节都分毫不差,夜夜轮回自己的死状?还恰好能一一对上百年以前石碑上早已拓下的预言?
所以其他人质疑也就罢了,她这个灾煞本人偏偏能为嗣神会所做的一切“荒唐事”,写下凿凿证明。
可即便命定如此,她也还是不明白——倘若末日是真,挨到那一日,来就是了,为什么要有破解之法?这破解之法,还偏偏如此简单暴戾——就是引导世人去残忍迫害另一个人的一生,这算哪门子光明大义的神仙?当信念变成了一种摆布,何以为信念?
再者,难道有些人的一辈子,生来就是要冠以莫须有的名头,只能选择慷慨赴死吗?
自戕——两个大字铺天盖地而来。说起来,她的梦魇有各种死相,却唯独没有自戕。即便在槐村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她也不曾想过这种懦夫行为。
她这一生,不由分说的被丢进命运的泥沼里,好不容易踏出一足,还陷着一足,人世也好,天机也罢,皆是一片混沌,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清明。
而当最终理清了自己的宿命就是死路一条,她却偏偏不想简单结束,总觉得顺承预言,就是把一切向更加荒唐的一面,又用力推了一把。
哪怕生来时乖命蹇,被万人交詈聚唾,她都不愿轻贱自己,这个推波者,可以是全天下任何一个人,却唯独不能是她自己。
所以外人越是百般打压,越是让她知道那个所谓预言——需要通过灾煞的自戕来破解,她就越是悖逆,越要背道而驰。
她不止一次对那个为自己画好了命运,无所不能的昊天大神,表现出嗤之以鼻。心道——如果自己的诅咒灵验,那她便祈求大从巍巍苍穹上落下,也来人间饱尝一下这上百种死法。
或许是因为日日诅咒神仙,活眼现报,她身上的大病不断,迷迷糊糊间被人捡了去,睁眼醒来便看到了书院。
过去这桩桩件件,她曾经理清楚过,就是因为理的太清楚了,所以当可怖的真相被自己层层揭开,当书院唾手可得的美好摆在自己面前,她下意识的决定将一切抛诸脑后,藏的严严实实。
如今一切再现,书院这的几年光景,就好像是自己偷来的。她只觉得累极了,直不起背来,命运的牢丝毫没有逃离的缝隙,又一次完完全全的压住了她。
既然被包裹的东西已经一层一层揭开,不容得掩饰,再回去欺瞒众人,就是不义。既然知道自己厄运缠身,无论如何都消解不了,再回去牵连大家,就是不仁。
按理说,书院不属于不仁不义之人。
此时此刻,她一边跌跌撞撞的走,一边忍不住对自己轻笑——有些事有些话,不是被遗忘,也不是她愚笨,串不起因果,只不过是被自己藏起来了,藏的天衣无缝。以至于她此时此刻脸上像是被人掴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可即便不得不用一个谎言编织另一个谎言,她还是想紧抓着一切,攥着不放手,一想到要被迫离开书院,她就难受的窒息,不论如何,她都想做那个例外。
竹林之间有狂风呼啸,吹的她思绪狂舞,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的淌进了后山的溪水里。
“你去哪!”又一个她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响起。
“小铃铛……小心别再往前了!溪底是瀑布!你会被它卷进去的!”晏阳天叫道。
这里是竹林的最深处,一个鲜少有人出没的地方,以至于苏铃儿在书院呆了几年,还不知道再往里走,是一处瀑布。
如今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冒出来了一个人,要不是此人能开口说话,还一连说了两句,凭苏铃儿现在恍惚的神智,几乎觉得自己又开始做梦了。
“你别过来!”苏铃儿叫道。
晏阳天不敢动了,声音都轻了许多:“好,我不动,你也别动。”
苏铃儿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晏阳天不等她问出口,就交代道:“黄姨说你不见了,我是来找你的……”
苏铃儿不想听下去了,谁会追到这里?只怕是早在她遇到苏秀娥的时候,就已经被他看见了,难不成这样跟了自己一路?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来?如今她脑子里一阵混乱,什么也想不清楚,下意识的想去责怪旁人。
“你看见了?”苏铃儿打断他,问道。
晏阳天迷糊道:“看见什么?”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苏铃儿问道。
“你说过的啊,烦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处着安静,任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我就顺着竹林找过来。”
晏阳天感觉苏铃儿似乎是舒了口气,此刻她背对着自己,看不清表情,平静以后换了一副更加熟悉的口气说道:“小天,你回去吧……我现在真的不想见你……也不想见任何人。”
“你到底怎么了?”晏阳天不懈的追问道,“溪水很凉,你别赤脚站在里面啊。”
见苏铃儿不应话,晏阳天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不是知道苏家的事了?我就说——根本就不应该留下她们,黄姨也是一时好心,才安排他们住进了后山……”
苏铃儿的心瞬间凉了下来,不争气的哀怨一股脑涌了出来:“所以……你什么都知道了?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那又——何必骗我!”她咬着牙说道,“还是说,这些都是你们一起安排好的?”
晏阳天觉得这样的苏铃儿太陌生了,说的话陌生,情绪也陌生,他有些慌神了,问道:“你在说什么啊?”
苏铃儿身子一晃,勉强站定,刚刚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情,被更大的潮水掀翻,再不留一点余地。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上有气息翻腾,抽干了周围每一寸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
晏阳天担心的跑过去,才一只脚躺进溪水里,面前的涓涓细流就忽然变了模样,洪水猛兽一般的将他卷起,拍回岸上。
水柱交迭狂涌,它们裹挟着浊气,成一只乌漆漆的爪,仅从气势上,便独立于周遭万物,傲然于山峦大地,让一切为之倾倒,晏阳天瞬间卸了力气,几乎是凭借本能——扑通一声,跪倒在溪流里。
纠缠的黑影压低着咆哮,似乎在昭告世人——它们的愤怒沉寂已久,只要敢与之相撞,就会被毫不留情的撕碎,碾进石头缝里!
“滚开!”苏铃儿厉色起来。
天边隆隆,云层厚密,好像一瞬之间,贮存下了几天几夜瓢泼大雨的重量。晏阳天感觉到半山腰上有一股压抑的气息,自上而下的笼罩下来,山丛里隐隐有野兽的躁动,脚步越来越近。
“停啊!”苏铃儿的声音发颤,悲戚了几分。晏阳天不知她是在对谁说,他被吓到了,比石山那次更魂惊魄惕,浑身上下仿佛被绑上了千斤镣铐,动弹不得。
梦魇阴魂不散,一直在身边低语:“你叫谁住手?现在让这小子吓得尿裤子的,难道不是你吗?”
苏铃儿道:“胡说!”
顶着威压,晏阳天嘴角渗血,头皮发麻的问道:“铃儿……你怎么了?你在和谁说话?”
“他在问你话呢……看你像个疯子一样自言自语!”那声音笑着,说不出的轻蔑。
“你闭嘴!给我躲开!”苏铃儿道。
“我就是你,怎么躲开?难不成杀了自己吗?可你不是最爱惜性命吗?哈哈哈哈……”
苏铃儿抱头难受道:“放了我。”
晏阳天逐渐清晰起来,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困着苏铃儿,纠缠着她,让她痛苦。忽然就不知从哪来了勇气,大吼一声,牙齿都咬碎了两颗,咽下了满口的血腥,艰难踏出了一步。
“这小子知道了,马上书院所有人都要知道了,你以为可以瞒到几时,真以为自己改名改姓,就连运道都能改得了?难不成像你这样的人——还想逆天改命?”
“做梦。”这个词——几乎是苏铃儿和脑海的声音一起说出来的。她怔住了,第一次觉得自己与那个鬼魅不可思议的重合在了一起。
溪水湍急,卷出了漩涡,几步之距,晏阳天耗尽了力气,他终于连滚带爬的过来,打算吃力地伸出手来够她,可苏铃儿只是躲闪,背过身去,怎么都不肯看他。
“你害怕了,你不敢去看那小子的眼睛,你的眼神里有我的影子,你藏不住了!”
心事里的桩桩件件,全都曝露于光天化日,被梦魇一句接一句的戳中,引导,毁灭——
“怎么办?他知道了。你的好日子就要没了……要像过去一样,变成个人人喊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