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有竹书院(2 / 2)
虽然大先生一言,重如九鼎,但此事过于离经叛道,城里还是不免流言四起,有人说大先生这一生清苦,恐怕古稀之年,也想为自己添个女儿。于是便有了一些蜚语——圣贤也不可免俗,也贪恋这人伦世间乐。关于此事,众说纷纭,大家虽意见各不相同,但某些情绪却是相同的——不知何人这么幸运,能够获得这位传说中的圣人的亲近,有如此奇妙的机缘。
关于这个圣人女儿的名号,苏铃儿实在是不敢认的,倒不是不愿,而是内心总有一种亵渎了什么的感觉。
最近的事情,让她成为了众人议论的对象,不知得了多少人的羡慕,甚至是妒忌。但她心底清楚,若论资质,自己是不够格的,学识只能用浅薄二字形容。若论机缘,自己见过这位圣人的机会屈指可数,话都没说过几句。所以不光是旁人,就连她自己也想不通,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会降临到她这个倒霉蛋的身上。
苏铃儿曾不止一次的问过黄姨娘,为什么是自己这个毫无相干的人?黄姨娘只是咯咯笑着,只说这世间所有的愿,都能被大先生听到,越大的愿越可以,又哪里和自己这个老婆子有关。
这虽是一句高深莫测的好话,却听得苏铃儿毛骨悚然,仿佛有种被人从心底里看透的感觉。
但无论怎样,苏铃儿都是感恩的,无比珍惜眼前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她忽然把头蹭在黄姨娘的怀里,好久都不肯松开。
黄姨娘原本就多愁善感,一下被惹得哽咽起来:“这是干啥,成人又不是嫁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真是傻孩子。”
苏铃儿喃喃道:“你身上……好闻。”她把眼泪在怀里蹭了蹭,沉溺在一片茉莉清香里。
黄姨娘说道:“真是个小邋遢,都多大了,还学我们家不懂事的老五哭鼻子呢?”她一边说,一边把她的头往深处埋进去,轻轻的拍着苏铃儿的背。
苏铃儿嘴巴不说,心底一直都羡慕着黄姨娘口中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也曾暗自想着如果自己是她的孩子,一定会乐安其命,不再会有许多多余的愿望。
待苏铃儿收拾好了心情,回头看了一眼浊池,准备迈入观门。只见墙壁上凿刻着几行字,文道:如是安心,如是发行,如是顺物,如是方便。
她抬起步子,未想竟是一阵头晕目眩!铃光闪烁,几乎就要灼伤她的眼睛。
黄姨娘的手扶了过来,急道:“咋了这是?”
“铃铛?我这铃铛怎么发着光?”苏铃儿惊慌的问道。
黄姨娘仔细看了看:“没有啊……你是不是看差了?”
苏铃儿再瞧,那铃铛依旧是干净的玉色,一如既往的温润,深沉内敛的青白仿佛可容万物,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外露?
可它刚才明明晃眼,险些让自己踏空台阶,跌了下去!
苏铃儿有些恼了,这铃铛明明是自己的护身之物,为什么最近总要逆着自己的心意,这哪里是来保命的?分明是催命的!
“浊池连着半山上的一处热泉,刚遇秋冬之季,就会腾起雾气,视线不好,看晃眼了也是有的。”黄姨娘道。
苏铃儿想到这几日气温骤降,喃喃道:“难怪这里的雾气厚了……”
再一抬脚,脑子忽然响起了梦魇!已经沉寂许久的声音,此刻一浪接着一浪袭来,打得她惊慌失措。
而且!而且为什么……大白天的也能听到?!
那些声音可怖而真实,吓得她背心冷汗直冒,魔音不绝,她怕极了,一把赶忙推开黄姨娘,远远的躲开了好几步。
……
“严秉良……背信弃义!我诅咒你不得好死!阎罗殿里等着你!”
……
“我究竟和你们究竟结了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还是说你们一个一个,都当了嗣神会的狗?”
……
“挡我路者,一个不留,是你们自己找死。”
……
苏铃儿头昏脑胀,恨不能一头撞在门槛,失声叫了起来:“救……救我!别缠着我!”
黄姨娘慌极了,可此时此地,身边连个帮手都不见,只能是守着她。
好不容易待苏铃儿平静下来,黄姨娘的脸色几乎和池中的雾气一般煞白,正眼巴巴的盯着她。
“缓过来了吗?咋了这是?”黄姨娘问道。
苏铃儿哑声道:“我……我有点头疼……”她下意识的撒谎道。
黄姨娘一把拉住她,担心的手都在抖:“走,我带你找大夫看……”
苏铃儿道:“没事,别麻烦了。”
黄姨娘道:“怎么没事哦?你刚才都吓到我了,你……”
正说着,她的话头被打断,苏铃儿大声道:“别管我!真的……求你别管我了……”
黄姨娘怔住,见苏铃儿动了起身离开的念头,更加拉紧了她的手:“铃儿,你去哪?”
苏铃儿头昏脑胀,无数怨恨的声音充斥在她的脑海里,搅得她不得安宁,四肢沉沉的,有些控制不住的暴躁想要发泄。她感觉自己像个牵线木偶,恨不得将所有阻拦自己的人推倒,只想快点脱身,为了克制这种冲动,她不得不握紧拳头,显出一节节发青的骨节。
苏铃儿拾起一份不属于自己的冷淡声音:“我没事,让我走,求你了。”
黄姨娘的手被生生剥了下来,被扔在原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渐行渐远,跑出了视线。
苏铃儿逃难一般的离开书院,这一路上的山清水秀,高人雅致,于她而言,都显得累赘。
她一路狂奔到书院旁的竹林,四周寂寂无人,只余竹音沙沙作响,终于再也不用掩饰自己的情绪。此时此刻的她,想要毁天灭地,想要地动山摇,想让周围一切美好的风景都替自己陪葬。
“哈哈哈哈哈……”苏铃儿嚎啕几声,竟不知自己是哭着笑了,还是笑着哭了。
苏铃儿看到那只玉铃开始发着淡淡的光芒,似乎正一点一点向她倾诉,提醒着她那些残忍的,已经遗忘的过去。
苏铃儿将腰间的玉铃拽了下来,握紧在手中骂道:“你!是不是你?梦魇的根源是不是你?阴魂不散!究竟还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
于是不由分说的,她用尽力气,将这只玉铃丢了出去。
可魔音未减,反而更加肆无忌惮的嚣张起来,有声音在林中回她:“我就是你的过去,是被你藏起来的脏东西,你我本就一体,何为纠缠?”
“不!那不是我!我不是灾煞,我姓苏,不是……我不姓苏……我是,我是书院之女!我要……我要做大先生的女儿!”苏铃儿叫道。
那声音又喋喋不休道:“就你,也配吗?你不是灾煞?谁是灾煞?”
“这一日里,出生的人那么多!凭什么说我就是灾煞!凭什么?”苏铃儿吼了几遍,声嘶力竭。
“别人不知道,你自己还不清楚吗?你骗不过去的……其实大家都知道了。”那声音窃窃道。
苏铃儿整个人魔障一般,重复低喃道:“你骗人!骗人……没有人知道,不会有人知道……”
那声音似乎是在以她的恐惧为乐,此刻愈发兴奋起来:“哈哈哈……说漏嘴了吧?你这个小骗子。”
苏铃儿痛苦不已,几乎是在求饶了:“求你……求求你,求你离开吧……”
苏铃儿感觉背好疼,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撑着长大,自己像被从中间活生生撕开来一般,肺腑里的空气正在一寸一寸的抽离,难受的窒息。
她与这个该死的命运挣扎反抗了这么多年,直到把眼泪炼成金子,把笑容镶在脸上,从未有一刻想要妥协。但此时此刻,她好累……在触手可及的美好面前,想不顾一切的逃——
忽然有个年轻妇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铃儿?是你吗……真的是你?”
听得出来,这个声音很矛盾,她一边关心,一边警惕,似乎是正在犹豫要不要过来扶苏铃儿一把。
苏铃儿头虽快炸了,但还是能勉强认出这个声音,她此刻人趴在地上,努力坐直了身,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狼狈,一回头便见到了此时此刻——抑或是说此生最不愿意看到的身影。
也许是悲极生乐,也许是觉得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苏铃儿淡淡笑了起来:“小姑……不,我还是叫你苏秀娥吧。”
苏秀娥人如其名,是个长相端正的女子,即便人到中年,还是能看出来美目秀珠,岁月只不过为她平添了几分慈眉和善罢了。按道理,好的容貌总是能莫名让人心生亲近,而如今苏铃儿的心里只有抵触。
苏秀娥身旁跟着她的丈夫,名叫何小为,他个子小小的,生来就是一副怯懦相,此时站到了老婆面前,似乎想护着她。
苏铃儿看着他那战战兢兢的模样,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此人还是没变,竟莫名勾起一些往事,嘴角刚勾起笑,又转而变成了一句冷嘲:“你们两个大人,怕我一个小姑娘吗?”
何小为道:“你算什么小姑娘?你害的人还不够多吗?”
苏秀娥立马站了出来,拦道:“别说了……有些事情怎么能怪她?”
苏铃儿面无表情的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苏秀娥想过来扶她一把,却被苏铃儿的眼神挡了回去,只是问道:“你没事吧?”
苏铃儿重复一遍,眼神变得更加冷淡了几分:“我问你——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苏秀娥道:“明日……不是你的成人礼吗?”
苏铃儿发疯道:“那你们来干什么!想报复我?还是想毁了我?”
何小为向妻子怨道:“和你说了还不信,她就是个白眼狼,不会领情的,亏你还这么远的,为了她的事跑过来!”
苏秀娥内心挣扎了好久,迎着眼刀,半蹲下了身子,替苏铃儿掸了掸身上的土,温声道:“那年你走了以后,我们都惦记着,托人打听过……知道你碰巧到了书院,被照顾的很好……”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苏铃儿愣住了,她像个没有魂魄的傀儡一般,任凭苏秀娥清理自己身上的枯枝败叶,一动不动,更没有表情。
“以前我不是和你提过的嘛,我有个在城里开铺子的表哥,这些年他一直悄悄看着你……”苏秀娥说着,言语里忽然有些难掩的兴奋:“前阵子听他说,你得了书院大先生的青眼,要在书院办笄礼了,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我们都替你开心……”笑着笑着却忍不住哭了,“果然……果然就像你爹说的那样,好运气都等在后面呢。”
苏铃儿冷冷道:“所以这会儿想起我了?觉得光宗耀祖了,想认我回去了?”
何小为气道:“这是什么话!怎么可能!我们苏家是这样的人吗?”
这句话在苏铃儿听起来莫名刺耳,就像——别自作多情了,苏家根本就不需要你,不论如何都不会认你。
苏铃儿执着问道:“那你们不辞辛苦,能为什么?别说是为了看我,我不信。”
苏秀娥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剩下叹气。
苏铃儿在等,却见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冷笑道:“果然……苏家没一个好东西。”
“苏铃儿!其他人嫌你,欺负你的时候,你小姑拦了没有?是你自己逃开苏家的!”何小为愤然道。
苏铃儿道:“我不走?等着被自家人囚禁,折磨死了,好献给神会那群疯子吗?”
苏秀娥大哭道:“铃儿,我知道苦了你!可是被自家人关着,总好过被他们抓了去,你知道的……我们没有办法……”
“她有什么资格怨别人!说到底,苏家没有对不起她,她是天生的灾煞,要是自小没有被小舅哥捡回来,早该死了!”何小为滔滔不绝道,“后来村子里所有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因为她?就连嫂子和那未出世的小侄子,都是被她克死!村子也被她连累的要了命!”
苏铃儿不再说话了,他印象里——何小为此人犹犹豫豫,讲不清楚话,怎么一去几年,现在说起话来这么利索,一字一眼都格外扎人肺腑。
“我要是小舅哥,黄泉地下都得后悔!”何小为不依不饶的说道。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苏铃儿压不住情绪,整个人控制不住的狂抖。印象里父亲是自己离开的,死在了外面,连尸身都未见得一面。所以苏铃儿心底里一直觉得——这个男人只不过是软弱,为了躲避过去,独自藏起来,自己选择了缩头缩脚的后半辈子罢了。
苏铃儿倦极了,她猛的一仰头,就这样瘫倒在泥地里,苏秀娥连护都护不及。
何小为还想说话,被苏秀娥一把拉了回去,她赶忙温声道:“你别往心里去,他胡说的……”
苏铃儿笑了起来,没头没尾的说道:“他确实是该后悔,早后悔多好——”
回忆扑面,喜怒哀乐一股脑袭来,再也由不得苏铃儿挑三拣四,她像被抽去了寸寸筋骨一般,软了下来,哀声道:“你们就非得提醒我……折磨我,让我非想起不可吗?”
何小为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心道:这算什么?自己做的那些孽,难道不记得了?
“铃儿……你怎么了?”苏秀娥听不大明白,只是关切的看着她。
苏铃儿头痛欲裂,头脑却意外的清晰,过去一点一滴的在她面前展开,那些模糊的空白被丝丝填满,变成清晰且残忍的模样。
在槐村,苏家是出了名的倒霉,一切都因为苏余庆十几年前捡回了一个女婴,布裹上写着她的生辰,婴儿脖子上还系着一只洁白无瑕的玉铃,故起名苏铃儿。此女幼时就显得不同,常常陷入梦魇,等到会说话的时候,描述起自己的梦,尽是各种死相,死因怪诞诡奇,异常凄凉,于是大家都怕她躲她,苏铃儿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一点点长大,张成个孤单清冷的苦相。
苏铃儿不笨,甚至还有几分不合年纪的成熟,却奈何做不好任何事情。由她耕种的良地必受虫害,由她织染的布定被雨淋,被她骂了一句的胖婶,隔日就真的满口生疮,所有想要和她亲近的人,都会把霉运染到身上,变得个狗嫌人厌的下场,自然苏铃儿也没有朋友,连累苏家也被村里的乡亲退避三舍。
可即便日子不顺,即便母亲威胁要与他们父女断恩绝情,苏余庆都将她护了下来。他总说,我家铃儿又不是自个儿作孽,运道的事情谁能说的准?说不定前半辈子运气差,后半辈子总能运气好,以后有大福报等着呢!
可福报没等到,却等来了更大的厄运。苏铃儿的生辰八字正应了灾煞,和当今邪门的嗣神会传说联系在了一起,一日有信徒来到槐村,一心要杀死预言里的灾煞,在一番争斗中,害死了苏铃儿本该临产的母亲,他们见闹出了人命,怕惹上朝廷,这才慞惶逃了。
自此以后,苏余庆整个人沉默下来,不再和任何人说话,安静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念念叨叨,好像是在和她死去的妻子对话。安生日子没过两天,又等来了连片的信徒,他们口号震天,声势浩荡,搅得整个村子都不得安宁。
这个名叫嗣神会的狗屁东西——杀死了苏铃儿作为一个人,最后的尊严。在他们的预言里,灾煞是人间至恶,杀死还不够,必须要被折磨被迫害,越是残忍无道,越是众叛亲离,最好是逼得其自戕,才算得彻底消灭,永不复生。
自此以后,苏铃儿被关了起来,层层法阵如牢笼,就像圈畜生那般,将她镇在地下。好一段漫长,暗无天日的日子,在那里……她轮回在死状凄惨的折磨中,永无止境的重复着梦魇。
再然后,就是父亲忽然消失不见,自己逃离了家门……那些记忆太疼,结的疤太深,即便这么久翻开来,还是一片血肉模糊。
苏铃儿想起来了,当初在村子里,除了将亲手将自己捡来,护着自己的父亲,就是这个小姑一直待自己最好,她为人温温柔柔,几乎不和人争吵,唯一的几次失态,都是为了自己。
不同于何小为的责难,苏秀娥总觉得有些事虽是因苏铃儿起,却又实在怪不起来她,一双杏眼强忍着泪花道:“你现在还常常陷在梦魇里吗?这是我晒好的草药,安神的,以前还挺管用的……”
苏铃儿哭了,眼泪散珠一般,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眼皮子太沉,几乎让她抬不起头来,也不敢看苏秀娥那双近乎夺目的眼睛。
苏秀娥以为她还是不待见自己,手足无措的站起身来:“那我们……我们这就回去了,不去给你添麻烦。我其实就是想你了,想来看看你,还想着你成礼的日子或许缺一个娘家人,为你簪个钗子啥的……”
何小为看着苏铃儿面无表情的脸,觉得自己这千里迢迢的好心,都成了驴肝肺,再看哭成泪人的妻子,顿时心疼不已,忍不住又多抱怨了一句:“好了,她就是这样……一副谁都欠了自己的倒楣相,我们也算是送过她了。倒不知嗣神会的人会不会收手,别惹的书院也不安生。”
苏秀娥提起那些荒唐的过去,就恨的咬牙切齿:“书院是什么地方,也是可以让那些没脑子的人撒野的吗?都这么多年了,恐怕早都散了,这事已经过去了,别提了。”
“都几百年了,朝廷花了多少力气清理,该在不是还在吗?这世上总是会有人会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即便没有嗣神会,也还有其他信仰末世之说的人,这种事怎么可能过得去?”何小为说着,“原本就是不吉利的生辰八字,还非要在自己的倒霉的生辰里办什么笄礼,别人愿意帮她护她,我看她自己最不在乎,生怕惹不来祸事。”
何小为继续用最简单的话,戳着最疼的要害。
“你给我闭嘴!”苏秀娥大吼一声,她又一次为了苏铃儿而失了态。
苏铃儿原本麻木的表情,狠狠抽动了一下,她拼命压制住了想说的话,淡淡道:“回去吧……我不想看见你们。”
抹着眼泪的“小姑”被赶走了。苏铃儿的四周冷清下来,一时间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样子。
她原本以为一切都不一样了,自从来到书院,已经很久不是孤单一个人,而如今那间拥挤的杂院,却再没心思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