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有竹书院(1 / 2)
千头山坐落在九栖城边十里之外,是一座高不见顶的山脉,也是最古老的灵山之一。这里有苍松翠柏,绿草如茵,是灵物的繁盛之地,传说此山适宜修炼,千百年间遗留下不少隐士道场,不过如今都早已成为荒废的楼阁。
一直以来,总有不畏艰难求取真知之人,试图攀上高峰得见真经,但千头山地势险峻,越往高处越是有奇峰异石,仙云雾绕。故而遵循先者足迹,上山寻道之人,往往也是有去无回。
书院就倚着这座灵山而建,最近几十年,随着书院名气渐大,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书院。常有求道之人感慨:真经何须高处求?恰在山底小院中。
有竹书院不大,由前向后,有一池两亭三桥四院五楼六门七碑,传说当时建造书院的时候,唯有这里茂盛着一片竹海,于是首座先生提笔挥毫,写下了有竹二字。
书院绵延向上,堆叠在半山处,除了攀登起来需要一些脚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却在坊间流传下一个人尽皆知的怪闻——古往今来,没有几人可以自下而上的走通书院。
于是除了书院本身,这里的楼堂亭阁,也渐渐有了名气。传说有竹藏经,却从不记录于册,尽在知语堂,清音亭,转心台,净尘院之中,它们经入口依次向后排开,贯通起整个中轴,形成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错落的格局。
黄姨娘领着苏铃儿从后院的小门出来,沿着一侧蜿蜒的山路而下,来到正前的山门。
“好啦,咱们到了!快熟悉一下明天要走的路!”黄姨娘道。
苏铃儿道:“我又不是睡傻了,书院的路还能不认得?”
黄姨娘道:“快走,啰嗦的哩!”
苏铃儿眉飞眼笑,话还来不及说,便被一把拉入了山道。
山脚下的大门为牌坊式,三柱两间,二层石梁连接,中梁刻着有竹两个大字。
大门连着的是一条明堂大道,比起刚才下山迂回婉转的山路宽了数倍,上面铺满了青石砖,多是宾道。苏铃儿和黄姨娘以及院内的杂扫,都住在最高地方的后院,日常为了不打扰书生们学习,主要是通过山间的小路进出,更方便一些。所以面前这条路,虽不陌生,却也没有那么熟悉。
“明天一早,咱们先穿好采衣采履,梳头加笄,从这道门开始,一步步往里走,一层一层的加礼。”黄姨娘道。
苏铃儿嗯了一声,声音甜的像是个刚吃了糖果的娃娃。
“辰时别忘记让乐师们起音乐啊!”黄姨娘走了两步,对着远处的护院喊道。
书院的护院都是些糙汉子,长年累月的住在山脚下的草屋里。苏铃儿平时生得一张笑脸,每逢上山下山都会为他们摘几只果子,和他们闲扯几句。虽然每次拿来的果子不是苦就是涩,但他们还是打心底里喜欢这个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小姑娘。
“明天铃儿是不是就要涂起胭脂水粉,变成个精致玲珑的模样了?”一位大叔远远的迎着面笑道。
此人是高叔,和黄姨娘一样,是书院的老人。高叔此刻尚在远处,苏铃儿的笑脸就迎了上去,黄姨娘忽然挡在中间,嚷嚷道:“走开,快走开!我们铃儿笄礼之后就是深闺里的大姑娘了,见不得外家男子!越糙的越见不得!”
“这不还有几天吗!”高叔虽满不高兴,还是紧赶慢赶,倒腾着步子走远了。
“就是入闺阁的前几日,最为忌讳!”黄姨娘道。
“这回书院不是要敞开院门,请大家一块儿来庆祝的嘛!就你还在拘泥这些!”远处另一位大叔不满的囔囔道。
黄姨娘笑道:“你少拿大先生来压我!家俗礼仪这些事!咱们女的说了算!”
“哎呀——赶去投胎啊,先把门给我拉开!”黄姨娘对着刚被自己赶走的高叔,大声说道。
待那糙家伙一来,黄姨娘又护着苏铃儿躲到了十丈开外,只听一声吱啦巨响,一扇用竹门编成的厚重大门,被大力从两边推开,现出条宽敞的路。
每当经过这间山门的时候,苏铃儿都有渺小之感,山门高耸,宽逾几十丈,竹节似脱尘出世,每一个枝节都粗壮厚实,干净竖直,直通苍峦,浩瀚无边。
就是这样的山门,却被高叔这样瘦弱的身板,一掌推开,几乎是毫不费力。
通往有竹书院的山道,是有名的书香之路,沿途到处写满了箴言和词引子,七年前苏铃儿刚来书院的时候还不怎么识字,那时候曾隐约记得自己走过几趟山路,却没有留下太多印象。之后的日子里,她也大多是作为引人,领宾客入门,仍没怎么留过心。未想到,这样庄严的大门,豁然敞朗的大道,竟然有一日会单独为自己打开。
书院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有其深意,登山入门之人不乏留下过感慨万千。书院藏身于山,更添几分幽静,地势沿山势层层抬高,于是便有文人感慨,每入一次书院,就如一次登山。
苏铃儿想起,自己曾引一位老者登门,此人步履蹒跚,一步一歇,却越是往里走,越是神采奕奕,直言道:“从善如登,大抵就是如此了。”
“大先生说,这会子带你重走一遍书院的路,恐怕会有些不一样的感觉。”黄姨娘的声音飘来,将她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黄姨娘一边回忆着先生的话,一边自己念叨着:“可这不就是一条路吗?能有啥不一样?”
苏铃儿不知想着什么,开心的模样根本掩不住,神神秘秘道:“就是不一样。”
她静下心来,打算重新认识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
第一步踏上青石,目所能及都是平坦大道,不知不觉间已过两道山门,分别为“数门”和“息门”。
过了这两道门,面前是长长的攀登之阶,沿着弯曲小道,踏上几百个石梯,正当自己筋疲力尽的时候,恰逢山回路转,有涓涓泉水和豁然大道,“止门”出现,一个大大的止字,凿刻在山间巨石上。
苏铃儿笑道:“黄姨,我还记得秦郁他们刚来的时候,好不容易爬了几百个石梯,纳闷见不到院门,却看到立着个止字,困惑极了,说咱们这儿到底是让进还是不让进?”
黄姨娘道:“他们那时候怎么明白这个?”
苏铃儿读出石头旁的小字,喃喃道:“一切心念,皆可放。”
沿婉转的山石而上,再走百步就可以看到连片的围墙,一道随墙门开在正中,这道貌不惊人,颇显小家子气的地方,便是这儿的护院门了。
苏铃儿推开此门,来到了前院,里面有几间宁静安然的小宅,是平日烹茶,让宾客歇脚等候的地方,今天不说是客人,就连烹茶的小童和杂扫都不见。这里虽空无一人,却打扫的极为干净,装扮也儒雅了几分,似乎还新置办了一张小几,上面放着好几只玉碗玉筷。
“明天你就坐在这张席子上,等摈者拿来礼服,我帮你加发簪、再加曲裾深衣,食白米。”黄姨娘叮嘱道。
黄姨娘又道:“按习俗,二加之后是要拜父母的,你啊……可以朝着家的方向拜一拜……”
苏铃儿简单道:“不必。”
前院种着白果树,不知其年岁,宽大的占满了整个院子,上面结着数不清的金黄小扇,把整个院子都笼在一层黄澄澄的暖调里。
黄姨娘道:“传说这树活了上千年,果实可以解百毒,连同院内的几棵,正正好好的种在这座山的地眼上,是千头山活着的保护神,也保着书院百毒不侵呐。”
苏铃儿道:“保佑书院百毒不侵的,难道不是先生们吗?”
“这话,我可是随大先生说的。”黄姨娘不置可否的回道,“再往前,就到知语堂了,到时候宾客们都坐在这里,见证姑娘加笄。”
苏铃儿犹豫着问道:“都有谁呀?”
黄姨娘道:“大多都是你平时见惯了的,听说还有一些个乡绅,他们是十里八乡的雅士,听到有人在书院办笄礼,还是公开来办的——免不了好奇,都想来凑个热闹。”说到这,她摇了摇头,又道:“哎……其实这是干啥呢!好事变成了怪事……姑娘家的就该待字闺房,而且这字,也该留给夫家不是?”对于大先生的有些安排,黄姨娘虽然不说,但心底还是不大理解的。
苏铃儿哈哈笑道:“我的姨娘哦,那是待字闺中,再说大先生是什么人,别人哪有我这样的福气?我才不想要什么夫家取的字呢……即俗又土。”
黄莺的四字词语记得不多,难得记得几个,也都是风俗礼仪居多。
黄姨娘想了想,又道:“不过人多也不怕,我把屏风竖着,再多人也把他们隔开!瞧不见你——”
苏铃儿听完,忽然心事重重起来,点了点头,心道:要是能把旁人的耳目也一并隔绝,就更好了。
黄姨娘这才反应过来,她不是怕生,而是怕其他:“明天大家都知道大先生出关了,就算谁想说什么,不都得老老实实的?”
苏铃儿觉得有理,心头一暖,顿时多了些底气,问道:“大先生为我赐的字是什么呀?你知道吗?”
黄姨娘道:“没打听,即使打听了,咱个也听不懂啊。”
正走着,苏铃儿远远听到知语堂传来的读书声,压下声音道:“还进去吗?这会儿好像有人在授课呢。”
黄姨娘道:“没事,里面已经都布置好了,屏风立着呢!咱们悄摸摸的过去,不碍事!”
苏铃儿贴着门缝听,问道:“今日是哪位先生在授课啊?”
黄姨娘道:“于先生,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
于先生的名号她早有耳闻,据说学生们见了,都恨不得绕出几里地走,苏铃儿正想怎么应付,却见黄姨娘畅快的推开了知语堂的大门。
右堂传来诵声朗朗,门声被书生们拉长的读书声盖了过去,只见左右两边延展开十几扇精美的绣花屏风。透过窗棂洒进来的阳光,穿过细纱,在脚下打出各色花影,动人的不可思议,一瞬间,苏铃儿觉得自己走在鲜花铺成的路里,一边走一边忍不住跳起来,踩着花影点一下,走一步,再点一下。
“小铃铛!是你!是你吧?”晏阳天的声音穿过屏风而来,他的耳朵总是那么灵敏,一下就捕捉到那若隐若现的清铃之音。
苏铃儿慌忙答道:“不是,不是我!”
“你醒了吗?怎么这就出来了?”晏阳天是个急性子,正说着眼看就要走过来。
“谁都不见!快回去!”黄姨娘斥道。
这时候不少学生站起来,透过屏风望见一个慌张无措的身影。
于先生咳嗽了一声,好似嗓子里卡了什么异物,大声道:“都给我坐下!”
学生们的身影又稀稀拉拉的坐下,可还有几个不肯回过头去,其中就有一个站成笔杆子的大个子——晏阳天。
于先生道:“站起来的几个,默诗一百遍!今日不写完不许回去!”
剩下的人影齐刷刷的坐下去,可晏阳天还是没听见一般,大声喊道:“对不起啊!原本想在你闭门见不了人之前,带你出去痛快玩一回的,却没想到反而害你伤了!”
什么叫闭门见不了人之前?这话一出,不免引来了书堂里的哄然大笑。
“沈韬那个破板子也做的不好,下次让他改了再给你!”晏阳天继续道。
沈韬压低了的声音传来:“你能不能先闭嘴啊……”
苏铃儿听着脸都憋红了,她第一次无比同意沈韬,心道:能不能不丢人,别再说话了!
只听于先生的戒尺打了下去:“两百遍!课堂之上,大喊大叫,成什么体统!”
黄姨娘也劝,语气里带着笑意:“先念书去,真是个傻小子!”
晏阳天无动于衷,于先生把矛头指向了屏风这边,大声呵斥道:“苏铃儿!你既想入闺阁,又不遵礼守节,故意抛头露面,规矩廉耻呢!若让外人看到,丢的是书院的脸!”
话还没听完,苏铃儿的脸就红到了脖子根,她赶忙垫起碎步子,可越是想不留痕迹,反而落下叮叮当当,又惹得哄笑一片。
“你的脚没好利索,走慢一点啊!”晏阳天的声音一路跟了出来。
知语堂的后门连着一处池塘,名为浊池。
每当临岸观池,都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苏铃儿觉得今天尤其如此,数月不见,池子上面的雾气似乎更厚了一些。此刻她刚从于先生的话里逃出来,精神一松,腿都软了下来。
“都怪这个破铃铛。”苏铃儿声音冷下声来,冤道。
黄姨娘怔了一下,似乎觉得铃儿这样的语气有点陌生:“它不过是个物件,哪能怪它哩!”
苏铃儿叹气一声:“怪我,我应当管着它的,不该任由它晃荡……”
黄姨娘安慰道:“好啦好啦,难得的日子里,别总愁着个眉头。”
苏铃儿向来懂事,知道这会儿不该是自己犯娇气的时候,立马开颜道:“黄姨,我之前就到过浊池两次,都没来过深处,接下来该怎么走?”
她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自浊池开始,外人知道的更是极少,不光是她,对于大部分人,甚至学生而言,知语堂这道后门,都是陌生的。雾气蒙蒙的浊池阻断了书院的前庭后院,前庭有接人待客的茶室,授课听学的大堂,后院则是几位授课先生的居所,据说是一处修身养心的清源。
过去的日子里,苏铃儿在前堂做些跑跑腿,倒倒茶的琐碎事情。后院各屋大多是由各位先生自行打理,先生们喜静,只有当必要的时候,才会吩咐几位姨娘整理一下花草亭院,但也止于浊池的尽头,因为再往里连着的转心台,是大先生常年闭关的地方,据说书院内部连着一条由下而上的通达之路,却没有一个外人可以走通,背后的原因不可知。
此刻容不得苏铃儿想那么远,单单是越过浊池,到达清心亭,就已经足够让她苦恼的了。一眼望过去,浊池上连着弯弯曲曲的栈桥,四通八达,各至一院,若是找清音亭的路上,不着调迷了路,不小心闯进哪位先生的宅院中,打扰了他们的清修,便不好了。
苏铃儿原本忙着笄礼的事,即兴奋又着急的盼着,被晏阳天这么一闹,忽而有些莫名的心绪涌上心头。
一旦入了闺阁,她就成了个待嫁的姑娘,再也没办法随心所欲,热闹的前院是呆不得了。以后的日子,再也不知道有哪几个浑小子被先生罚了戒尺,听不到城里一些七零八碎的邻里故事,看不到沈韬带来稀奇古怪的破烂玩意儿,明明不过在一里之内,却有种天各一方的感觉。
“铃儿?铃儿?”黄姨娘叫道,她以为苏铃儿还在为刚才的话难过,“于先生不过就是那副古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就是了。”
苏铃儿恍惚了一下,回道:“没事儿。”
黄姨娘啧了啧嘴巴:“提起精气神来,大伙儿都看着呢!”
并行几步,沿着浊池中若隐若现的几曲弯桥几栈,迂回十七转,即见清音亭,这是一处伫立在池心的僻静之所,四周鸟雀寂寂,几乎连流水的声音都不见。
亭心有张简洁的琴桌,形似案条,中心陈着一盏古琴,一派雅韵悠然。
“这是舍音!”苏铃儿惊讶,一眼认了出来。
此琴名为舍音,也被称为舍。它与普通的七弦琴不同,只留五弦,发音柔和,温和圆润,单论调子的起伏,确实寡淡了些,实非演奏的佳品,却莫名成了大先生的心头爱。大先生说,越简单越圆满,才可以包罗万象,有至大藏乎其中。
苏铃儿听不懂一些弯弯绕绕的曲中意,但好的音律总是雅俗共赏的,她曾听过名满京城的大家弹奏此琴,当时只觉得音色沉闷,犹如死水一潭,直到换做大先生的手里,琴音才算“活了过来”。
准确的说,不光是活了,而是宽广起来。一曲过后,有人说看到了边塞跑马,有人说看到了小桥流水,还有人甚至想到了浮沉世事,大有纵横山河,浩瀚古今之意。
如今,这样一把古琴,静静地躺在这里,不见那与它并世无两的主人。
“哎呀,看来大先生今日弹了琴呢!”黄姨娘说道。
苏铃儿既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的问道:“他出关了?”
黄姨娘道:“那当然,明天是你的笄礼,他肯定出关了呀!”
苏铃儿正要往前走,又问道:“你说大先生此刻会在后院吗?”
黄姨娘笑道:“没准儿吧,你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苏铃儿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
黄姨娘在她的腰间轻轻推了一把:“我就送你到这里,接下来的路,得你自己走了。”
苏铃儿向前探了探步子,几次过后,还是把一只脚缩了回来。
“可前面……没路了。”苏铃儿迟疑着说道。
她所说的没路,话中意自然是指向的是书院的那个传言——外来者,皆不入后院,不过转心台。
黄姨娘知道这其中隐藏的意思,笑着回道:“可你马上就不是外人了。”
苏铃儿曾幻想过许多次——当自己有朝一日以书院为家,摆脱自己该死的宿命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如今一切真的实现,却并不觉得有多么风光。
这一步之宽,似乎是生生将自己和黄姨娘割成了两个世界的人。苏铃儿不禁想到,面前这个把自己捡回来,给了自己母亲般关怀的人,如今站在浊池的那一端,微笑的送别着自己。
说到底,什么书院的女儿,实在是闻所未闻。自古只有“谁家女儿”的说法,有名有姓的才叫大家闺秀,所以当大先生说要以书院之名许她一间闺房,市井曾有过窃窃之音——书院的女儿,这算什么?难不成是从书院的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