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2）
雪国朔方帝2年，距离烈炎的开翼日已经过去整整三年之久了，他也已经十三岁了。
此刻他就站在太清宫的天台上，眺望着飞雪的天空里南去的雁群发出凄厉的长鸣，他一头黑色的长碎发上堆积了一些白雪的颗粒，身上黑色的披风在北风里起落。
十三岁的孩子的内心里本应该纯洁无暇的，一起相约在街道或者巷弄里玩耍，但他不一样，他总是一个人，或者坐在夜晚的草地上仰头观望着无垠的星空冥想，或者一个人登上高处的天台眺望远方巍峨的大山。
他转头的时候看见都城中央大道的街面上商铺林立，一群孩子围绕着街头那个卖糖葫芦的老人，吃着手里的糖葫芦。
雪国都城冰寒天是雪国北方最大的城市，这里汇聚着诸国的名流，来自异国的商人在这里成立了商会。雪国七百年的历史和威名也造就了这座城市的厚重，在这里，只要你有足够的金钱，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找不到的人。你甚至可以在这里花十万金币，买一个漂亮的女孩，以后她就成为你的人，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的那一种。
王后就站在殿前的广场上，身边的宫女为她拄着巨大的绣满牡丹的折伞。
她抬起头看着天台上的孩子，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王城里那么孤单。心里突然就有一些小小的不忍。
这个时候烈炎也回过头来，看见母后正在看着他微笑，那轻轻浅浅的笑容仿佛北方雪山下的草场上盛开的栀子花。于是他也缓缓地回了母后一个微笑。
雪国的王后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平日里她都不敢走出自己的宫门，生怕冷风吹坏了她的身子。去过她寝宫的宫女们说，皇后的宫殿里一年四季紧紧关闭着门窗，即使有时候宫女们会开来窗子换一下屋里的空气，瘦弱的皇后也总是躺在珠帘后的被褥里。
烈炎也知道母亲的身体，她很少出门的，上一次她见到母亲的时候大概是三个月以前了，那一次母后吹了冷风之后就受了风寒，吃了很久太医开的药才微微有些起色。
所以，现在在看到母后的时候，烈炎的心里是有些小小的高兴的。很多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身边很少有人陪他说话。
皇后看到他在微笑，便拾级而上，当她看到自己的孩子总是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会有些难过，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的母亲，让这个小小的孩子心里就装了那么多的心事。
母亲见到烈炎的时候就把他抱在怀里，这是她一贯的动作，每一次他们母子相遇她总是同样的动作。但是烈炎很喜欢，依偎在母后的身旁的时候，他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烈炎摸到了母后的手，她的手总是冰冰凉凉的，和她那个碧玉的手环一样。
“炎儿，你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玩？”母后看着中央大街上那些玩耍的孩子们。然后对烈炎说。
那一群孩子烈炎大多数是认识的，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朝中大臣的儿子或者孙子，但是烈炎不喜欢他们。
“我只想陪在母后的身旁。”烈炎抬头看母后的脸，她的脸干净而又漂亮，只是少了些血色。
他没有告诉母后，那些小朋友们都不喜欢他，他也曾经尝试着和他们一起玩，一起去吃街头的糖葫芦，但是那些孩子指着他的头说“我们不要和一个命里就带着凶星的人玩耍”，然后就大笑着跑来了，留下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街头哭泣。
母子两人沉默着，看看彼此的脸，又看看街头的雪景。有时候王后觉得，他她有点不了解自己这个十三岁的儿子了，他小小的心里有一些东西变得深沉了，就像他曾经清澈透明的眼睛在他开翼之后就仿佛蒙了一层让人看不透的迷雾。
“母后，你爱我吗？”过了很久，烈炎仰头望着母后的脸，然后这样问她。
母后淡淡地笑了，这是一个可以说是很幼稚的问题，只有很小的孩子才会问这样的问题。
人就是这样小的时候内心里没有多少阴翳，他浅白的阅历塑造的是纯净的内心，所以他会把自己心中想到的问题不假思索的向别人询问。然后有一天这个幼稚的孩子会慢慢长大，他也在这个五彩斑斓的社会染缸里学会了隐藏自己，也学会了谎言，然后就再也不会问“你还爱我吗”这样的问题了。
但是王后并没有嘲笑自己的儿子，她的心里反而有些高兴，她不是一个很会对别人表达自己的爱的人，现在孩子问了，她就可以很明白的告诉他。
“我爱你的啊。”母后说，然后伸手摸摸他的后脑勺，“你是母后唯一的孩子，我希望我能吧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给你。”
母后说的是真话，烈炎听她说过很多次了。
“天上风筝在天上飞，地上人儿在地上追，你若担心你不能飞，你有我的蝴蝶，你知道如果有一天你需要一个夏天，我会拼了命努力。”很多时候在晚饭之后，母后总会陪着他坐在宫前的院子了，他躺在母后的腿上，母后会用她甜美的声音为他哼唱这首《无与伦比的美丽》。低低的旋律响起的时候，他仿佛走进母后的心里。
“如果有一天你需要一个夏天，我会拼了命努力。”这句简简单单的歌词里唱出了多少母亲的心声啊。一个孩子渐渐长大，有一天他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永远离开他的母亲，所有的母亲都会在每个日落的黄昏，在曾经离别的路上翘首期盼。如果他需要什么，母亲会拼了命地满足他。
“其实我知道的，”烈炎对母后说，“我知道你爱我，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喜欢我的人，那一定是你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母亲就好些他的脸，他的眼睛里是满满的认真。但是母后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开心，而是蒙着一层淡淡地忧伤。
“可是父皇不爱我啊。”过了很久，烈炎说出了这句话。他说的很轻很轻，仿佛这句话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烈炎说的是心里话，在他幼小心灵的记忆里，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说过话了。每一次他和父亲在大殿前相遇，他只是浅浅地看他一眼，然后就带着身边的大臣离开了。很多次他一个人倚靠在宫殿红漆雕花的柱子上看着离去的父皇，总是感觉他不爱自己了。
母后现在低头看着他，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说的很认真，仿佛一个跟着父亲生活多年的孩子在异乡的某个街道的巷口遇到了离异多年的母亲，然后扑倒在母亲的怀里说“我父亲他不爱我了”。
“你父皇其实是很爱你的，”母后说，“但他不但是你的父皇也是雪国的王啊，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每天在大殿里面对心怀鬼胎的大臣，然后批阅奏章到半夜。”
母后伸出手刮了一下他小小的鼻子，“你要理解你父皇，有一天你也会走上他的王座，然后和一个你喜欢也喜欢你的女孩结婚生子，那时你就会明白你父皇现在的难处，他不是不爱你，只是现在的你并不能真正理解你父皇对你的那种爱。”
烈炎静静地听着母亲说的话，内心里又浮现出那个刚毅的男人，他持剑纵马的时候嚣张跋扈的士兵们也为之臣服，他端坐朝堂的时候一身雍容华贵，强大的气场让那些心怀城府的大臣们也喘不上气来。从他记事起他就一直很佩服自己的父皇，这个男人高大而又伟岸，仿佛一只飞翔在蔚蓝天空里的雄鹰。
从烈炎开翼那一天一直到现在，每一天在朝堂上，都会有大臣出列奏请，说应该把烈炎逐出都城冰寒天，毕竟烈炎的命星留给了他们内心里巨大的恐惧，害怕有一天这个瘦弱的孩子也提起了厚重的屠刀，他们长满肥膘的身体成为他刀下游走的鱼肉。
但是父皇只是朝着那些大臣挥了挥手，对他们说，“关于这件事，我会有我自己的决断，此事以后休要再提。”
有一次烈炎去看父皇，他一个人坐在东偏殿的书房里发呆，抬头看着瓦檐的缝隙里飞过一只鸟儿。
书房巨大的书桌上放着大臣们的奏章，一叠叠的堆积如山。
烈炎推开虚掩的宫门的时候，看见一滴清澈的泪水划过他的眼角。
那是烈炎第一次看见父皇的哭泣，那个谈笑风生的男人仰着头坐在偌大的宫殿里，空气清冷，那么孤独。
烈炎走到父皇的面前，用自己的袖子擦父皇脸上的泪水。那个男人突然就抱住了他，然后用他带着胡渣的下巴去亲吻他的脸。
“你怎么了，父皇？”烈炎摸着父皇的脸，“是炎儿让你为难了吗？你让炎儿离开雪国吧，那样父皇你就不会那么为难了。”
父皇听着他说话就不流泪了，他的脸上恢复了一向灿烂的笑容，“你要快快乐乐的成长，不要总是想那么多心事。你还小，你遇到的事有父皇帮你扛着。”
烈炎小跑着出了偏殿，在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见父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现在烈炎在母后的身旁，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些画面。这些年以来烈炎有时候并不是真正理解他的父亲，那个男人和他之间仿佛有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代沟。
“母后，有一天我也会披上战甲提刀跨上战马，然后站在这个世界的顶峰，我要让全雪国的人都为我举旗呐喊。那个时候我会为你和父皇风挡雨。母后，你等着吧，等有一天我成为天下的王，我一定让你现在我的身旁。”烈炎对母后说。他这么说的时候眺望着西北方向的雪瞳山，那座做过最高的山峰上仿佛站着未来的自己，他一袭贴身的战甲，风吹动着战马上的长鬃，身后是臣服于他的民众，那时候他的母亲就站在他的身旁，享受着万民的朝拜与敬仰。
母亲只是轻轻拍拍他的肩，脸上带着浅浅淡淡的微笑。
“我的孩子，”母后说，“其实母后并不希望你做个多么优秀的人，你要记住无论你以后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永远都是母后的孩子。母后只是希望你要快快乐乐的，快快乐乐地生活着，即使你只是某条街道里一个小小的商贩，只要你快乐幸福就好。”
“我还是有一个梦想，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强大的人，一个人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的人。”烈炎道。
母后听了轻轻地点头，世界上的大多数的母亲都心爱着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在心里有了梦想，那是她所高兴的。
这个时候身穿红色衣裙的宫女走上了台阶，为王后撑起了伞。
“王后，风大了，你该回宫了。”侍女说。
“你先退下吧，我想带炎儿出去走走。”
红装的侍女无奈地退到了一边，看着王后带着他的孩子走下了天台。
中央大街是雪国最热闹的大街，酒楼商铺林立，身价百亿的商贾不远万里而来，在这个街道上做了自己的营生。所以为雪国的民间，只要有人说他在都城冰寒天的中央大街上拥有一个商铺，那他必定富甲一方。毕竟那是天下的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
烈炎和母后牵手走过街头，迎面遇到的人都很礼敬，母仪天下的王后带着他唯一的儿子孤身走上街头，这是雪国难遇的事。
街边的商贩们熟悉那些朝中的大臣，他们每次出门都是整条街道静止交易，直到他们富丽堂皇的车子和无数立马的保镖都有过了街头，整个街道才会开始交易。
商贩们亲眼见到王后的机会并不多，只是偶尔会听人们说起，说雪国的王后是一个异国来的妖女，她可能会扰乱雪国七百年来安宁的朝政。在没有真正见到王后之前，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在历史的经验里，也有某些皇帝沉湎后宫而把一个朝代带向了灭亡。
但是当他们看到王后的时候，突然就颠覆了他们心里的认知。
这个雪国最尊贵的女人一笼金色刺绣的衣衫笼罩着她单薄的身体，脸上带着清浅笑意的时候却自有一种气质，她看向素昧平生的人的时候，让人感觉仿佛是相识多年的送走在异乡的路上重逢，但她身上那种尊贵雍容的气质自在她的身旁形成一个看不见的气场。
烈炎攥着母后的手，他的手很小，被她牵在她的大手里的时候，温温热热的。
很多年后烈炎在这个世界里摸爬滚打，手里永远握着长刀冰冷的刀把，他会低头看着自己手上蜡黄的茧子，想起当年的那条街道上母后温暖的手，然后仰头看着闪烁的星辰，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个马戏团在街头演出，烈炎挤进拥挤的围观的人群的时候，看见一只金色的猴子手里拿着淬毒的匕首去捅那个牵着它绳子的人。围观的人们都赶到不可思议，说这只猴子真神奇。
烈炎也觉得心血来潮，只不过他不是赞赏那只猴子的勇猛，而是单纯的觉得它很可爱。它一身金色的长毛，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一对滴溜溜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那个牵引他绳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