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刑场叫冤(1 / 2)
且说太爷退堂后,堂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拔公公跟随他的脚步,走到了后边的院落。杨太爷稍感困惑:“公公有何事要吩咐杨某?”
拔公公认真地看了看杨振的神情,问道:“就事论事,仅梁家之事,尚有诸多不清楚的细节,你便这样判樊振恒死刑,似有不妥吧?”
杨太爷答道:“多谢公公提醒,我固然知道尚有诸多细节未曾理清,但对这样横行乡里的无赖,不处死不足以平民愤。”
拔公公冷笑道:“咱家倒不至于怜悯一个恶人。”
“那公公的意思是?”
“杨县尊,你可知皇上为何指派咱家来行这监察之事?”
杨太爷有些茫然,一时吃不准拔公公的用意,迟疑道:“杨某愚钝。杨某被皇上简拔之前,闲散于翰林,对官场礼仪疏于实践。这次走马上任,杨某窃以为是按惯例行事,却是未曾深思圣上的用意,还请拔公公提点一二。”
拔公公再次认真地看了看杨振,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作罢,说道:“我来时,皇上给了咱家一道密旨。”说着,从袖子中拿出一本折子,递给了太爷。
杨太爷看完之后,把密旨还给拔公公,说道:“这件事,下官自会向皇上有所交代。”
拔公公神色不悦,摔袖而去。
杨振怔然,木然地待在原地思索了许久,到底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还是朝拔公公离开的方向跟了去。
死囚牢内恶臭熏天,处处或新或旧的血迹。老鼠体格硕大,胆色惊人,见有生人进来,竟人立起来,对樊振恒进行挑衅,像是再昭示主权一样。其他牢房里囚犯或用憎恨的目光,或用无情的嘲笑,为那些敢于挑衅樊振恒的老鼠助威,似乎是为他们的王助威。他们都像是老鼠,体格却瘦弱不敢,灵魂卑贱渺小,只有无端的情绪,而有失生命的尊严。
樊振恒蜷缩一隅,根本没有注意到死囚牢的环境,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些不知道从那些黑暗角落射来的不知所谓的目光。一个将死之人,一个心事重重的将死之人,还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注意力么,更何况现在身体礼的灵魂本就是一个偏向安静的人。他没有多想,甚至忘记了疼痛,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对老鼠的挑衅和别人的目光都没有留意到。
狱卒送来晚饭,有两碗,砂砾掺杂的白饭之上盖着三片青草叶子。突然从另一角落里窜出一个身影,端着饭便大口地吃起来,他才发现原来这死囚牢内还有别的人。就着囚室外昏暗的火把的光芒,他看见那人头发乱蓬蓬的,和浓密的胡子一起遮住了面庞,只一双眼睛发出蓝幽幽的光芒,很是吓人。他吃完自己的一份之后,很不客气地端起樊振恒的一份,三两下吃了下去。吃完之后,盯着樊振恒看了许久,还发出几声嗬嗬声进行挑衅。似乎太过长久的孤独,使得他想要找人发泄下。可惜他真的在错误的时间找错了对象。樊振恒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却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目光里都没见过有这么一个人。
沈习坎不是个喜欢争竞的人,更何况一个将死之人,也没什么好争的。
这具躯壳不是他的。他只是迷失在风雨中一团奄奄欲灭的小火苗落在了一小簇枯草上,暂时还未熄灭,却也照不见更大的空间。
今天的遭遇像是一场梦,他却不知道自己是否会醒来。又或者,他的祈祷感动了上天,给了他这么一个解脱的机会。
初春的夜,格外的凉。他没有一丝睡意,尽管头脑像浆糊一样迷糊。他一夜没有合眼。这幅躯壳里留藏的信息悄然中渐渐融合进他的意识。他不能拒绝,无法阻挡。
樊振恒,自小无父无母,由奶奶抚养成人。老奶奶今年七十有一,犯有咳嗽病,一咳嗽简直昏天暗地,平日很少出家门,不知孙子恶名昭彰。也或许是不愿意知道。
因着缺爹少娘,奶奶年迈,樊振恒小时候时常遭人白眼,被人欺凌。又因为他幼时是双手手脚走路,像狗一样,还时不时地咬人,是以村里的小孩都不愿意同他玩耍。有一次,他去村口小河边玩乐,无端地被几个小孩推进河里,若非被一个恰巧路过看到全部过程的村民捞起,他已然溺死河中了。那一年他五岁,尚是一个面黄肌瘦不足三尺的童子。自那以后,他再不敢涉足河边。又有一次,那是五月份杨梅成熟的时节,他去山上摘了些杨梅归来,被四五个泼皮拦住,泼皮们抢了他的杨梅,还迫他从胯下爬过去。他按照他们的话做了之后,几个泼皮尿了他一身,然后志得意满地大笑离去。那一年他七岁,看起来却还是四五岁的样子。
……
凡此种种,使仇恨的种子如此强烈地在幼小的心灵中滋生。他常不回家,被人殴打后便找个地方躲起来,直到肚子饿时才去找些吃的,有时去偷,有时去捡人家倒掉的馊饭剩菜,时常吃了上顿无下顿。这样乱七八糟地长到十二岁,他却出人意料地发育得虎背熊腰,粗壮结实,似乎是潜藏在身体里的某种基因突然爆发一样。上天赐予他一身蛮力,自此斗殴打架,虽成年人,再无抗手,轻易七八人莫能奈何他。于是报复世人,为祸县里,恶名远播。
十四岁,他在村东山里玷污了同村王云上之女王谦柔。说起来,那倒是一次意外。那一日,王谦柔上山打柴,下山途中撞上喝得醉醺醺的他正往山里去。出于对他的畏惧,王谦柔移到一旁,给他让道。他头脑昏沉,摔倒在她怀里,稀里糊涂做下了禽兽不如的事。王谦柔清白受损,如今芳龄十八,待字闺中,却无媒人上门。
十五岁,他奸污了无咎村柳员外之女柳渐巧。那是一笔过程在他脑海中不大清晰的糊涂账。柳渐巧当时二八韶华,身量苗条,艳若桃李,已订亲待嫁。偶然一次被他在县城瞧见,他便动了邪念。而柳渐巧遭辱后,男家嫌其残花败柳之躯,悔婚另娶,故柳家虽家境殷实,柳渐巧如今却也无从得嫁。
……
对这幅躯壳了解越深,心底泛起越多的厌恶,“樊振恒”三个字他认了,这家伙犯下的罪孽却让他无法面对。
沈习坎是个面薄的人,轻易不会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因为那样会使他的内心非常煎熬,会让他不知道如果事情败露之后该如何面对。如今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自己深恶痛绝的人,却该如何去面对那些受到自己伤害的人,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的亲人?他真的无法想象。
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或许便是体验成为一个坏人的感觉吧。虽然还没能更深地体会,但实在地说,这种感觉真的糟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