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乱了天运(1 / 2)
通灵县县衙后院的一间偏房里,容颜苍老的太爷坐在桌前,满面愁容,正执笔写着什么东西。间或停笔,叹气不已。一个与之差不多年纪的长随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道:“这贼老天,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病,偏偏赶在老爷你将要升迁的节骨眼上降下这百年不遇的灾祸。更奇怪的是,这九通省别的县都是酷日当空,偏偏咱们通灵县狂风暴雨已有二十多日,还不见停,五乡十二村全都遭了灾,无一幸免,死亡、失踪的人口越来越多。而这些时日,不少人家已经逃往别处躲灾去了。据说受灾比较严重的乡村,已经十室九空了,不是失踪就是外逃了。这天就像漏了一样,暴雨毫不停歇,各处防洪堤坝被冲溃的也越来越多,根本难以组织人手抢修。”
太爷顿了顿,没有接他的话,只叹了一口气,又继续写着。
知晓自家老爷的秉性,长随也不在意,转而说道:“前两日省里来的公文上说赈灾使团不日即到,也不知赈灾使大人是否老爷的故旧,能否为老爷您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太爷停了下来,说道:“赈灾使杨振,也是皇命新任命的本县太爷,十年前也就是景和八年,他以弱冠之龄中得进士,之后便一直在翰林院里做着编撰书籍的杂事。此番朝中为着这赈灾使的人选多方势力角力,而皇上修道后,喜爱清静,听不得各位大人的吵嚷,雅不愿让任何一方势力如了愿,故提起了此人,就顺便将之下放地方,却是谁也不知他在皇上眼中是什么分量。更蹊跷的是,迄今为止,无人得知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为了皇上考量的人选,甚至有可能是唯一人选。真真圣意难测啊。平心而论,杨振此人能中进士,虽仅是三榜末几位,却也算少年得志,才华堪许,但沉沦翰林院十年而名声不显,显见对官场并不熟稔,又或是城府太深。这样的人不好打交道。更何况人心叵测,宦海复杂,我既不知他是谁的人,又岂可与底细不明的人推心置腹。”
叹了口气,太爷又道:“想黄某十二岁中了秀才,名闻乡梓,也曾胸怀凌云之志,恃才自诩,未料之后屡试不第,落魄无行,而立之年后彻底断了考科举的念想,所以至今仅只是秀才之身。为谋生计,先是给人做账房,又给人做幕僚,三十多年,好不容易搭上逍遥王爷的线,才混上个七品县令。在此困顿多年,原指望今番进京颐养天年,享点清福……唉,人生无常,祸福难料。好在这几年来逍遥王爷交代的差事一直没有办差过,事到如今只好觍颜求王爷能为我言语一二,以期保全性命吧。”
“这是天灾,并非老爷的过错,换了谁来都无可奈何。皇上即便怪罪,也最多追肃老爷个防洪不力,然后革职了事吧?”
“唉!曾经,逍遥王爷贤王之名朝野称颂,而近些年野心渐显,为了培植党羽而在朝中树敌太多。我根底浅薄,只能倚靠王爷,所以站队太明显,虽微不足道,但落到那些老大人背后的阴谋家眼中,却也可以成为别人打击王爷的一次契机。犹记得五年前就是景和十三年,波及九幽省幽魈县、幽魌县两县的那场地震,只是倒塌一些房屋,死了几百人,逍遥王爷却差点被敌手扳倒,虽然最后王爷使出通天手段,保全了核心力量,但到底羽翼大折,受挫甚深。好些人……被王爷无情地抛弃了。朝中大佬被革职的、抄家的、流放的、下狱的等等,不计其数,而幽魈县令令狐绹、幽魌县令赵江然身被凌迟不说,令狐家、赵家九族尽诛,据说无一生还。头颅滚滚,最后死掉的人,罪有应得的、无辜的,加起来有数千人之多,竟比地震中死去的多很多。有人说,两县之境,至今冤魂不散,每到夜深,鬼涕凄厉。唉!如果不是因为那次损兵折将太过严重,像黄某这等才干不足的人又如何能入得这天下间风流第一才智第一的逍遥王爷的眼界。我几次进京办事,想要见王爷一面,均不曾如愿。”
长随担忧道:“逍遥王爷有过了惨痛的经历,这次应该不会被人用同样的手段阴着了吧。”
太爷冷嗤道:“天真!你不知权力的诱惑,又怎知官场的波诡云谲。阴谋啊,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也不是我能揣测的。休说那些老大人手段千变万化,层出不穷,甚至有时候,同样一个招数反复使用,却都能达到目的。王爷虽然号称才智无双,但有着天然的劣势,那就是始终被皇上疑忌,是故纵有千般智计,也难免无从着力,无可奈何。说到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终归要看皇上是怎么想的。我这次已经及早上报了王爷,希望他能早有对策,也希望他不要抛弃我这个小卒子吧。”
说完,想着自己尽心尽力办事,却始终在逍遥王那等大人物心中没什么份量,他又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随着这声叹气又深了几分。
太爷写完,站在窗前,看着窗外不知何时才会停歇的奇怪的雨,想到自己前程尽毁,命运未卜,无限烦恼。这样的暴雨别说通灵县,即便易国自太祖建国以来,都从来没见过。皇上修道以来,渴求长生,对天命天心天运一类的征兆特别敏感,如果有心人在旁引导,很难想象他不把这偶然的天灾与天意联想到一块。景和十三年那场地震,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自然现象,然而御史台一个籍籍无名的御史一本奏章,一句“天欲罚罪,必降异灾”便勾得天颜震怒,于是阴谋横行,牢狱大兴,终至多少豪门族灭,多少无辜枉死……唉!请罪表及请辞表不日即到京,不知能否上达天听,不知皇上是个什么想法。天意难测,圣心更难测啊。想到自己命途难料,他甚至不无恶意地设想假使皇帝此际仙去,不知朝中能否有让自己起死回生的动荡。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难免痴心妄想么?
长随倒了杯热茶端给他,问道:“数日前,无妄村民梁值虎状告无良蛇樊振恒,衙役已将樊振恒抓来,关在黑牢里折磨了数日,这个案子要审理吗?又或者交由刑房去办?”
太爷不吱声。长随却也知道自家太爷的意思,续道:“樊振恒是无尤村人,自幼无父无母,由其年迈的奶奶拉扯长大。也有人说樊振恒是不知被什么人遗弃在山林里的婴儿,后由樊氏捡到,抚养长大。十二岁前劣迹不显,十二岁之后,偷盗抢劫奸淫妇女,坏事做尽,恶迹昭彰,与县南山里的猛虎、县北河里的蛟蛇,并称通灵三恶。嗯,樊氏家境贫寒,生活清苦,无心更无力管教樊振恒。”顿了顿,他发散开去,说道:“说来也奇怪,这个樊振恒在通灵县作恶多端,惹得天怒人怨,然太爷您来通灵至今四年有余,此前竟然从无一起状告于他的案件。我甚至听说县衙里三班捕快和六房书吏不少人都对他心存畏惧,昔日里对他多方避让。老奴曾多次于集市见得此子,见其虽身材粗壮、蛮力惊人,但眼神混沌、长相丑陋,目无尊卑,目无法纪,只是一个依着本能行事的野兽而已。倘使有酒肉喂着,有女人吊着,倒不失为一条好使的狗。”
太爷仍旧沉默,微微仰起头,闭眼沉思。长随继续说道:“无妄村梁值虎,有一老父,数日前已为樊振恒所杀。梁值虎所告即为此事。另有一幼妹,名梁小玉,年方十五,布衣裙钗,薄有姿色,县境内多有中等之家上门提亲,欲纳其为妾室。目前未曾听说许了谁家。梁值虎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年过而立却至今未娶,听说是想攒钱给乃妹作嫁妆,待乃妹嫁人之后再娶。又听说因乃妹姿色过人,十有八九嫁入富贵人家,所以他寄望于日后靠着乃妹娶一门好的亲事。”
太爷的头微微摇了摇。
长随换了个话题,问道:“这个月眼见就到月底了,往常那些殷勤人的孝敬一份都还没送到,是不是使人去提点提点?”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礼部周大人仙乡在此。那些人左不过在什么地方听到了消息,暂时观望而已。这个时节,就不要多事了。另外,我桌上的信一封是给家里的,让他们以访友的名义暂到巽国避下风头,一封是给昔日故旧的,都尽快送出去吧。嗯,送信别送邮驿站,找几个信得过的家丁亲自去送,不妨许以重金。”
“今晚赵氏布庄老板赵员外家的老太爷做七十大寿,在水山楼订下了宴席,请柬日前已给老爷送了过来,去么?”
太爷沉吟一会,却是道:“不急,稍晚些再说吧。”
长随应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说起来,这水山楼的掌柜既神秘又托大,老爷你来此地任职这么些年,竟从不见此人来拜谒。”
太爷苦笑一下,说道:“长福,你说差了。水山楼是礼部周大人本家的产业,这水山楼的掌柜不来给黄某难堪已然是给足了面子,黄某区区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县官,却如何敢再让他前来拜谒。黄某曾多次登门拜会,一直未曾见得本尊。周府上,黄某逢年过节也没少去孝敬,每次固然给予黄某礼节性的招待,却不曾给人只字片言的期冀。人固然卑微,奈何有不切实际的奢望。唉!”
长随安慰道:“老爷,您也不必太悲观了,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到了京里,再托托关系,孝敬孝敬哪些老大人,未必就没有转寰的余地。老爷您也说自己在哪些老大人眼中微不足道,对于怎么处置您,对他们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而且这通灵县地处偏僻,人气不旺,久待对老爷您也没多大好处。说不定借此机会挪个地方,否极泰来,因祸得福也不是不可能。”
太爷颇为诧异地看向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长随,疑惑道:“长福,这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道理啊?”
长随坦然道:“老奴自然没有这样的见识。却是前两日我去赤云观为老爷烧香祈福,那观主云中道长向我说了这些道理。据说云中道长占卜解签十分灵验,老爷不妨去求一支问问前程?”
太爷默然半晌,却是道:“你先让人把信送出去,回来时把梁值虎状告樊振恒的诉状拿来我看看。”
“是!老爷。”长随拿起桌上的信,转身出门去了。
太爷失神地看着窗外暴雨,心中不知想起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