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兵行险招】(1 / 2)
琅缳夜宴一结束,照理说玄鸣涛应该抓紧机会赶快离开学海无涯这个是非之地,怎知穆犀尘旧病复发,学海儒医都说束手无策,莫尚恩前来相求,玄鸣涛不得不再多留几日。不过他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刚跟大墙头打好关系,转头就这么默默离开未免遗憾。
教统选拔这件事本只有与太学主亲近的几位学生知晓,未料琅缳夜宴上有人喝多说漏了嘴,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学海人人都铆着劲想要从中分一杯羹。不出三日,几拨支持者派系均已浮出水面,除了支持龙宿与弦知音的两边壁垒分明,还有几个竞争力相对较弱的势力,比如东方羿等天时未到暂且不足为虑的人。不同势力明里暗里对抗拉锯,都在争取更多的支持票选。
弦知音本人对名利权势并无兴趣,他那边主要是太史侯跳得厉害,心心念念想帮挚友弦知音夺得教统之位。而龙宿与太史侯几乎是同样的心态,阳谋阴谋都用上,两方斗得风生水起。太史侯毕竟掌管了礼部整整一部的人员,作为师长享受更多特权,而龙宿尽管是太学主最器重的学生之一,拥有无数崇拜者,也只是有名无权,不免处于劣势。
学海内部的权位斗争与玄鸣涛无关,他这几日绞尽脑汁研究该怎么劝龙宿放弃教统之位离开学海,但现在龙宿似乎正斗得起劲,要让他戛然而止骤然离开实在困难。既然反向努力阻碍重重,不如将计就计,利用自己的术法优势帮龙宿在这场争名夺利中获取更大的利益面。
处理好诊疗事宜,玄鸣涛悄然化为云流雾气飘入礼部院子。第一次做细|作探子还有点小紧张,险险在偌大的礼部迷了路,好在兜兜转转总算没有白来一趟,恰偷听到太史侯交待手下要排挤龙宿的几名得力干将,削弱龙宿那方的竞争力。他们似乎还没有完整的对付计划,只是先说个预备,玄鸣涛小心翼翼原路撤出礼部,急匆匆赶着去龙宿那儿报信。
龙宿倒是以上宾之礼招待了玄鸣涛,神态举止却如太学主那般矫作虚伪,竟连夜宴那晚十分之一的真诚都不及。玄鸣涛心中难免叹息,只道交浅言深,龙宿仍未信任自己,把他当作寻常攀附之流了。可玄鸣涛当下也想不出其它增进信任的办法,龙宿不把他划归为有威胁的敌对方已经谢天谢地了,至少现在还担着一层朋友的名义。
心忖已经把偷听来的情报毫无保留地告知龙宿,让龙宿能有备无患,还再三隐晦地劝龙宿早日脱离泥沼,尽到了朋友之义,相信以龙宿能为,处理学海这点小事无需担忧。玄鸣涛未有深思,他对龙宿有十足的信心,然而背后目送玄鸣涛离开的眼神中隐藏了多少隐秘的算计,只有目光的主人自己明了。
天数早已改变,玄鸣涛却浑然无觉,总以为顺着剧情走,龙宿会自行茅塞顿开,儒门天下也会顺应天时创立。他这个局外人只要帮龙宿医治好左膀右臂的沉疴,待穆犀尘病情稳定,龙宿创业大计人才稳固,玄鸣涛便可离开学海,无牵无挂地继续他的游历。
意料之外的变数发生,礼部那几名预备对付龙宿的儒生竟然一夕之间病重濒死,现场查证礼部所有的酒水都被下了毒,儒医判定是多种毒虫的混合之毒,等闲无法破解。太史侯怒火中烧,毫无证据之下空口论断是龙宿派人下的毒,就差直接带人前去掀了龙宿那方院子的屋顶。太学主及时出面阻止,召开六部公审听证会,让原告礼部太史侯与被告疏楼龙宿当堂对质。
太史侯虽然脾气炮仗了点,性子直,脑子转不过弯,但也算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下毒害自己的门生做苦肉计嫁祸别人这种事还做不出来。到底是谁会用这种阴|毒的伎俩暂不知晓,玄鸣涛很不想怀疑龙宿,他心里有自己的猜测,耐不住好奇,替那几名中毒的儒生暂时稳住毒素后,马上跑去六部大堂围观案情。
听证会正在进行,堂下挤满了听众,这种热闹怎么能错过,各方势力都来一观究竟。太史侯言之凿凿,声称抓住了下毒者的把柄,但让他拿出切实证据又说还在调查。相对而立的龙宿一派泰然自若,面上未见丝毫心虚之态,反倒比太史侯更理直气壮。双方你来我往多是诛心之论,谁都没有真凭实据能结案定论。
听了他们吵了好一会儿,玄鸣涛终于听出点门道来,难怪太史侯一口咬定是龙宿所为,只是因为龙宿以前有过教唆别人以极端手段排除异己的前科。这确实很像龙宿前期的作风,但太史侯拿不出证据,说再多也是徒劳。
其他五部师长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判谁有理,观上首太学主神情,却似早有定见。果然太学主抬手制止了双方没有意义的争论,唤来侍从将一名陌生的学员押解上堂,居然当众宣布这人就是下毒凶手。太学主如此英明神武料在机先,这么快就破案了?玄鸣涛与众人一样惊讶,更多了几分疑惑。不过太学主的话至高无上没人敢反驳,说这是凶手那肯定八九不离十了。
奇怪的是这名凶手不经审讯,刚一上堂就马上交待了自己如何下毒作案的全过程,说是坦白,更像在背诵早就写好的自首书,末了还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地加了句‘受人指使’。这下礼部那边来劲了,试图把‘凶手’引导为龙宿那方的人。太学主故作威严地问了句‘何人’,谁知‘凶手’竟哆哆嗦嗦地回头看向了人群中的玄鸣涛……
六部目光唰地聚焦在玄鸣涛身上,他本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两名人高马大的侍从一左一右架起他拽到大堂中央。
“道者,汝为何要残害吾门学生?”太学主面具后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如此冰冷,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也许这才是太学主真实的一面。
玄鸣涛须臾愣神,脑中飞速转过许多念头,他不知为何学海内部的权斗会突然牵扯到自己身上,可当下容不得他深入思考,各方焦点汇聚,都在等着他的回答,原本对峙的人马这会儿倒同仇敌忾起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玄鸣涛在众多高手环伺之下强自镇定,警惕着周围分毫的举动,一旦情势不对,保命为先,哪怕祭出诛魔剑阵都不为过。
“禀太学主,道者随身携带的葫芦就是证物,葫芦里存有许多毒酒,学生正是依照道者吩咐,配了与他毒酒相似之毒。道者应承学生完成此事,便教吾神儒玄章的演奏之法。”那名‘凶手’抢着坦白道。
几句话暴|露两点要素,玄鸣涛快速串联起整桩案情。这名‘凶手’显然是太学主刻意安排的戏子,而葫芦中的药酒乃百毒所制这事只有龙宿知道,看来中毒事件是太学主与龙宿师徒共同策划。师徒俩各有心思,太学主想借教统之争挑起矛盾掩人耳目,顺手除掉潜在的威胁,平息神儒玄章外泄的祸患,龙宿则能借此打压太史侯为首的反对势力,以及进一步获取太学主的器重,为后续晋升铺路。
即使立下口头保证,但太学主怎是轻易信人之辈,果不其然还是埋下杀机,今日劫数早该预见。可龙宿,宁愿选择师尊太学主,也不肯给予半分信任与初交的朋友……
两名侍从看太学主暗示,上前欲夺葫芦,玄鸣涛迅速运元震退两人。
“道者,负隅顽抗非是明智之举。”太学主冷冷警告说,“吾门学生身中数种毒|物糅合之毒,若非医术超绝如汝者,学海无人能出汝右。如今事败,劝汝不可孤身挑衅学海全门,趁早交出|毒|源,接受刑罚。”
“太学主,其中是否有所误会?仙长远来是客,妙手仁心,与礼部学员无冤无仇,怎会无故加害。”弦知音出来为玄鸣涛说几句公道话,围观的儒生也有一大部分忍不住提出疑问,纷纷恳请太学主重新彻查。
六部大堂又炸开了锅,站在中央的玄鸣涛却一言不发,只死死护着自己的葫芦,笔挺挺钉在原地。想通个中关窍,玄鸣涛心中忽地空落落的,所有气愤不满都莫名消散,他微微侧脸望向龙宿,龙宿却用珍珠扇遮起自己的表情,避开了目光对视。
这种冷漠的反应更令人伤心,玄鸣涛收回落寞眼神,垂眸苦笑数声,打断众人嘈杂的各抒己见,沉声道:“尔等,怎配沾吾师兄亲手所酿之酒——”
语落,玄鸣涛立即拔开葫芦塞,众目睽睽之下仰头豪饮至烈药酒。
“速速抢下证物!”太史侯高呼,礼部一群儒生扑上来准备动手,玄鸣涛早有防备,剑指一划隔开分界,待他们越界而来时,一葫芦药酒已见底了。
只见玄鸣涛面色变化,皮肤倏地呈现骇人的黑紫色毒纹,密密麻麻爬满双手脖颈,直蔓延到脸颊,眼睛充血突起,摇摇晃晃站不稳脚跟。一次性饮得过猛过多,这壶毕竟不是寻常药酒,副作用的毒|性|迅速走遍全身经络。好在玄鸣涛的身体早就习惯这种药|性,只稍稍不适片刻,毒纹很快消了下去,人也渐渐清醒。
这样的变化足以说明这壶酒确实毒|性强烈,虽无法证明礼部学员中的毒与药酒之毒同出一源,但太学主可不管这茬,玄鸣涛这种自曝的行为正让他抓住现成的把柄。
“证据确凿,道者,吾在等着汝的解释。”
太学主想要当下定罪的心思过于明显,玄鸣涛大口喘息调复药酒毒性,略弓着背,不承认也不辩解,缓缓开口道:“太学主欲怎样处置下毒之人呢?”
堂中一片寂静,都关注着太学主最后的判决。太学主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礼部众学子之毒为汝所压制,幸而未伤及人命,念汝知错悔改,又是外境人士不属儒门管辖,虽不至死,但刑不可废。所伤十人,便判汝悬于刑架之上曝晒十日,每日十鞭,汝可有怨言?”
如果据理力争,搬出玄宗底牌,或能全身而退,但若将这场危机化成转机呢?玄鸣涛心思翻涌,他有冰脉护身,区区十日曝晒与皮外伤应无可虑,只要小心防着太学主暗下杀手即可。他想与自己赌一把,沉默不语良久,似乎默认了莫须有的罪名,默许了这不轻不重的刑罚。余光瞥见龙宿,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
“未免外人指摘吾等私刑不公,吾建议封住凶手功体,将处刑公之于众,以儆效尤。”太史侯补充说。
太学主见玄鸣涛始终默不作声,当即吩咐手下得力侍从押解‘真凶’前往刑迹台,并由太史侯亲手封住玄鸣涛功体,亲自监督第一日的行刑以熄礼部怒火。玄鸣涛全程未有反抗,他像是饮酒过度中了毒,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地被押着离开了六部大堂,再没看龙宿一眼。
这段时间的人缘不是白刷的,学海无涯许多儒生不信玄鸣涛会下毒害人,一部分继续上表恳求太学主重查,一部分跟着行刑队伍一起去刑迹台想最后保一保玄鸣涛。一大批学子出行着实引起了不小的波动,路人百姓不明所以,都跟过来看热闹。
刑迹台是什么地方玄鸣涛不知道,但他知道越是公开的地方,安全越有保障,太史侯的提议明面上是折辱,实际上却反过来帮了玄鸣涛。走到半路,玄鸣涛主动要求将行刑地点换到公开亭,那儿可比刑迹台有名得多,亦更衬学海教律森严。太史侯只想‘真凶’身败名裂,没有多想就下令转道前往公开亭。
公开亭里里外外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春末夏初的日头似乎还没那么毒辣,围观的群众人头攒动,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掺杂其中,十字刑架已经搭好,太史侯疾言要玄鸣涛自觉服刑。
玄鸣涛不理太史侯一再催促,轻解道衣仔细叠起,转身对前来送行的莫尚恩嘱托道:“贫道衣袍琴笛等所有随身物品,就暂托付与君。”他又取下头上雪玉翎簪,如墨长发随之垂落双肩,凝视片刻才将簪子一并交给莫尚恩,“此簪乃吾宗门信物,请务必替贫道保管妥善。”
“唉……道师请放心,学生定会小心看护。”莫尚恩唉声叹气地不忍玄鸣涛平白受冤,愁眉苦脸地将玄鸣涛的东西全部收好。
玄鸣涛只着一身素色单衣,依旧没有一句辩驳,坦然步上刑架。功体被封,手脚腰脖皆缚上锁链,礼部之人将玄鸣涛的‘罪行’张贴在公开亭上,选了一条带倒钩的铁鞭狠狠抽了‘真凶’十鞭,玄鸣涛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染遍全身,他却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哀声。
礼部依照太学主之意在刑架方圆搭建荆棘围栏,不许任何人靠近救治玄鸣涛,太史侯又耀武扬威一番,留下两名礼部儒吏看守,驱散其他围观儒生后,才带大部队回转学海无涯。
“道师?道师可还撑得住吗?”莫尚恩焦急地唤着伤势沉重的玄鸣涛。他塞给礼部的两名看守一些财物,拜托他们网开一面,那俩人打着马虎眼溜号去附近茶铺喝茶休息。
直到太史侯等一众儒生都走得差不多了,玄鸣涛才吐出口中憋了许久的伤血,貌似轻松地头倚着刑架浅笑说:“皮肉之伤无需担忧。莫尚恩,你是否也疑惑吾为何不做反抗束手就擒?”
“是……学生不懂,道师绝非下毒凶手,因何不据理力争,要来此吃罪受辱?”
“吾心中有所盘算。”玄鸣涛努力咽下喉中血气,表面一派云淡风轻地继续说,“虽然默认承罪,吾却不能真的坐以待毙,还望君救吾一救。”
“道师请说,莫尚恩必尽全力搭救道师。”
“请你为吾办三件事。其一,在吾那只空酒葫芦上悬一块玉饰,将葫芦转交给疏楼龙宿。其二,在旁边这公开亭上贴一张寻人启事,劳你破费些许银钱,为吾寻一名叫秦假仙的人前来相见。其三,回到学海之后,照吾所言行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道师可有话带给龙宿学长?也许请他帮忙能顺利渡过难关。”莫尚恩真诚建议道。
“无,你只需依吾言去做,不用加任何画蛇添足的话语请托解释,龙宿应能了解吾之意。若他不明白,便是故意装聋作哑,那么刑满之日,吾会死心认命。”玄鸣涛的语气渐渐放缓,低声说。
“这……是,学生即刻去办!”
莫尚恩趁看守不注意,抓紧时间贴好寻人启事,火急火燎地回去办差事,太史侯的手下远远瞧见,很快放下茶碗回来像门神似的一左一右严密看守玄鸣涛。银钱只买了一盏茶的放松时间,他们又开始履行职责,向大众一遍遍宣读玄鸣涛的‘罪行’有多么令人不齿。一些挑事的无知民众才不管刑架上的人犯了什么罪,把这人当成撒气目标就对了,纷纷拿来生蛋泥巴烂菜头扔玄鸣涛,更有过分的人直接捡起小石块砸得玄鸣涛头破血流。
不明情况的跟风百姓越来越多,反正打恶人出气也不会被告官,于是连家里丢了只鸡都怪罪到玄鸣涛头上。身上的鞭伤还在淌血,额头也被磕破好大一块,血迹融着蛋清顺着长长的散发黏在脸上,汗渍渗进伤口加剧疼痛之感,自降临这个世间,何曾有过如此狼狈之时。这才第一日,还有九日要忍受,没了功体,全靠冰脉特殊体质撑持,希望这几天能下下雨,饮些雨水勉强维持生机吧。
玄鸣涛吃力地微微仰头望天,心中却无怨怼,反而在一片骂声中咧嘴自嘲笑道:“这污秽的人间啊,伟大的弃天帝,人类无知,还是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你说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