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 《都杀了》(1 / 2)
火已经熄了一刻钟,黢黑的门墙之外,刀与箭全都在月下闪着寒光,而握着它们的手,全都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若是一个两个也就算了,但此时不论是门东边的马千户,还是门西边的王千户,全都像各自戏班子里的梆子头儿,带领着全班人马齐齐抖成了一片。此时正是月满中天,也就如同星光遍地。
令他们紧张的不仅是今晚这成王败寇的任务,更是因为众人一直埋伏在这,可从火起到现在,里面没有跑出来一个身影,甚至连一声呼叫都没有传出。这偌大的真明别院完全像是一处死域,若是叫个不相干的人站在这里观瞧,绝不会相信方才有七八百人被烈火封在里面。能在照亮半座城的火阵里一声都不吭,除非他们都已经是气绝身亡了。
“啪嗒,啪嗒,啪嗒……”
就在众人心里画魂,气势也一落再落之时,忽地院中响起了一阵脚步。在这样的夤夜,在这样要紧的场合,这一声声不紧不慢的脚步,就像是踏在了每个人的心尖儿上。于是那成片的刀光都定住了,箭簇也都再次对准了大门,瞧这个架势,甭管是人是鬼,露头就得成了刺猬。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门外的杀机,那脚步大约是走到了照壁后面便停下了,接着一个老迈的声音幽幽响起,声音不大,内容却是石破天惊。
“门外的人听了,我乃侍中黄琬,前因院中火烛倾倒,酿成大祸,以致太子罹难。因是在朔州地界出的事儿,还请孙大人亲来处置。”
两个千户都听傻了,这唱的是哪一出啊?这赤硝泥是自己等人亲手安置的,怎么大火烧死了太子,那个黄琬却把责任归于火烛倾倒了?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这得多大个儿的火烛才能燎出这样的火势?
二人隔空在月下比划了半天,都示意对方开口问个究竟。推脱再三,因着王千户年长几岁,资历更老,那马千户才不情愿地出口回道:“问黄老大人好,在下城防营千户马同六,因见火起特来救助,敢问别院之内伤亡几何?太子爷果真不太平了么?”
他这话虽然回的仓促,但到底也是孙维亲近的心腹,措辞上也学了两成圆滑。他说自己带着城防营前来救火,一会即便是来了再多人,也算有个由头解释,不至于叫人一口咬定是公开造反。而且他还存着另一层心眼,那就是问问那七百虎贲军的伤亡情况,顺便较一较太子是否真的出事了。
“哦,原来是马千户,多谢相救,老夫有礼了。”黄琬的声音很快就又响了起来,只是人依旧不露面。“你就这样对孙刺史报信即可,就说别院忠仆七十三人皆死于太子房外,却也没能保得太子性命,另外,白大将军亦负重伤,还请及时遣人救治。”
王千户在月下对马同六点了点头,二人的眼中都透着喜色,一是有伤亡,二是黄琬又确认了一遍太子的死讯,最关键的是,那个最令人头疼的白化延居然身受重伤,这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明白,黄老大人,卑职带了些人手,这就先进去帮忙,稍后片刻刺史大人也就到了,还望您老莫要怪罪。”马同六按捺不住兴奋,连话里都明显带了喜色。而与此同时,身旁的王千户已经打着手势将埋伏的人都给招了过来,叫他们撂下弓箭,换做腰刀,即刻便随着自己杀将进去,抢个头功。
院中的黄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发出了一声遥远而深切的叹息。这声叹息随着夜风传出来,似乎响在了正门外这大队人马的每一只耳朵里。他们只听出了黄琬的无奈,却不知道这老人是为何无奈;既是不知为何,就不如当做是对太子已死,大势已去,叹息自己也将不得善终的无奈吧。
两个千户各带着一百多人冲了进去,叫他们手下的百户长领着余下的人在外接应。这些低级军官心中明镜一般,知道上司是去抢功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耐着性子等。可他们的心里也确实是充满着朴素而真挚的祝福,说到底职位越高空位便越少,这二位要是升了官调了任,说不准自己等人的位子也就能往上提一提了。更何况这样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瞧起来也比上战场去砍杀秦国大军要安全得多,至于谋反不谋反的,反正他们是听命行事,做什么都是身不由己,全要凭他孙刺史一声令下罢了。
先王御笔的大匾还挂在正门上,方才的大火只把它熏黑了,却不曾挪动过分毫。匾下那两扇大门仍是红的,只是不再鲜艳,就像被泼透了陈年的血。门洞似乎成了深不可测的凶兽的嘴,它吞噬了一对千夫长,两对百夫长,还有数百个朔阳兵。可它就像没这回事似的,连个嗝儿都不打一个。
“啾啾——啾——”
夜风再次做了信使,将一声婉转的鸣哨给传了出来。两个百户长听明白了,这是之前商议用来表示再派一些人进去的暗号。所谓上行下效,他们再次留下了一半人马,各自又带着百十个人钻进了那凶兽的巨口。虽然头功没了,但要是能捡拾些汤汤水水的,到孙大人那里换些金银赏物倒也不错。
刺史府的戏楼上,孙维那庞大的身躯已经站起来有一会儿了。他的肚子抵在扶栏上,手上的汗渍也浸留在扶栏上。一旁的小厮走马灯似的上上下下,将城中各队的进展与城外大营的动静按他的要求不停地报来。
“老爷,您坐一会,王千户、马千户他们办事向来是得力的,这都进去一炷香了,应该问题不大。您就坐着等请好吧。”管家在一旁拿着大扇为孙维扇风,同时也说着宽心话,劝这个浑身汗透的大胖子能坐下歇会。
“向来得力,向来得力……以往那些事儿……叫个人都能办得应当。”孙维嘴里叨念着,身子却没有听话坐下,反而是两手的汗更密了。他皱了皱眉头,眼睛却仍盯着那处黑暗的大院说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扇快点,不行就再添一把!怎么不见风!”
“报!有封信从真明别院里递出来了,封上写着孙大人亲启!”正在这时,孙维忽然听到了戏楼下面一个小厮的喊声。他一把夺过管家手里的扇子自己挥了起来,同时不耐烦地说道:“什么信?快去拿来,赶紧读给我!”
管家迎下楼梯几步,用同样暴躁不满的方式从小厮手中夺过了信,同时也把被呵斥的不爽转嫁给了那年轻的下人,然后换做一脸谄媚,重新回到孙维身边,双手将那信封举在面前。
“磨蹭什么?老子叫你念出来!”他的谄笑被孙维皱着眉头再次给打断了,只好悻悻地借着一旁不敢挑得太亮的罩灯有些费力地读了起来。
“贤弟,太子新丧,将军重伤,吾亦年迈难堪波折,且已领教王后雷霆之怒,愿效犬马。可否撤去军士让愚兄护送殿下尸身还营?若不肯信,可亲自入内查验尸身。琬顿首。”
竟然是黄琬的亲笔信!孙维怀疑地凑过去反复瞧了几遍,虽然那字迹略显潦草,信封也是用另两张纸凑合折成的,但不论是言辞态度还是笔迹细节,确实也都应该不是仿冒的。可这个老狐狸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眼下都已经亮明刀枪了,怎么还敢来这套把戏?而且就算太子真的死了,那个重伤的白化延也能甘愿咽下这口气,转而投到王后麾下吗?
想到这里,孙维冷冷地哼了一声,口中轻轻地说道:“这个老狐狸差点把我给蒙住!我瞧这些花言巧语,只是要骗我将他放回军营才是!幸好此时城外军营不知情状,尚且安定,否则可……”
就在这时,戏楼之下突然又传来了刚才那个送信小厮的叫声,但这次明显透着焦急与惊慌,而且不等管家准许,便一边叫着一边冲上了二楼,一骨碌跪在了孙维面前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南门来消息,说虎贲旅的人已经占了瓮城,正在与咱们的人对峙!”
管家瞧得孙维的脸像是退潮了一般倏地变白了,身子也有些打晃,便连忙抱住了他的胳膊,用全身的力气去支撑住主子那身肥肉,同时嘴里还急声问那小厮:“是真是假?莫不是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