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阴魂不散》(1 / 2)
天玄城西北,当年那片被踏平了的薛家墓地上,如今已是看不出半分旧时样貌了。站在此处向南望去,有一片如同屏障的丘陵,站在这山头的高处,就能远远看到虎贲大营的北门了。
前天的深夜城内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在虎贲旅主帅白化延被王后钱氏以玉玺之令星夜召入宫中,足足到了子时才回归营中。当晚就在军中宣布了要对秦国开战了,虎贲旅是先锋,三日后拔营北上。
第二件是东宫遭到一名诡异黑衣人的攻击,使的应该是南境蛮族的控蛇秘法,残忍地虐杀了明月楼二十几名高手,最后被副指挥使伍里安拼死击退,但自己也付出了内外重伤的代价。当日援军赶来之时,发现伍里安正气息奄奄地靠着太子的寝殿大门,从背上伤口流出的鲜血都在地上形成了一片血洼。所幸太子赵淳并没有受伤,只是好像因为受惊过度,在屋内晕倒了。等到第二天伍里安被人搀扶着来请安时,发现赵淳的气色居然格外的好,连平日常披着的裘氅都换成了薄毡,像是病体渐愈,倒是因祸得福了。
这同时发生的两件大事,虽是听起来足够惊人,却没有真的产生多大波澜。城外的营地里将士们都忙得热火朝天,做着长途行军前最后的准备。宫内听说了太子赵淳发生的事,王后钱氏也不过是给东宫增加了一百名禁军巡逻,派了两个太医前去探望而已,甚至都没怎么追究刺客的来路和下落。
但几乎没有人对于宫里的这样的反应而感到意外,毕竟只要不是个瞎子或者傻子,都明白王后希望自己的亲生儿子赵谨继承大统。因此不要说是追查和抓捕了,她不盼着多来几个刺客,将这个眼中钉给除掉就算给死去的赵宏面子了。
这一场风波之后,倒是也有一件事情算是对于赵淳有利。那就是伍里安可以光明正大地以查案为由,率领手下大批大批地进驻东宫,不必再顾忌宫里的反应。因此从出事那天晚上开始,伍里安干脆直接在赵淳寝宫的值房里住下了,而宫里派来的两个太医,也按照赵淳的吩咐,成了伍里安的高级陪护。
明月楼两个指挥使,赵淳一直都是更信任华三鹤的,毕竟这位老臣陪着父王经历了那么多事,即便是能力不算出众,手段不算狠辣,但那忠心却是无人能及的。只不过他已然失踪了许久,所以许多事情,赵淳也不得不依赖伍里安了。毕竟他虽贵为太子,但实际上在朝中能听他指挥的人,也只有这历代仅服务于君王和嫡子的明月楼,和几个品级不高,眼下只能喊喊口号的御史了。
不得不说,这次伍里安确实是立了大功,毕竟若非他拼死相搏,就算给赵淳全身都挂满了山河令,也是扛不到老和尚到来的。而那神秘的老和尚救了人就走,连面都没露一下。赵淳是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而且还要将功劳全都算给伍里安,不仅在第二天将先王所赐的最后一颗西祁仙药亲手喂进了他的嘴里,更是从自己的府库中拨了五百两黄金,重恤了那些死在蛇口下的护卫们。
药是好药,西祁山的好玩意儿从来都不叫人失望。就在第二天的深夜,那两个太医就惊奇地发现,伍里安的脉象恢复如常,就像从来都没有受过内伤一般,后颈那道骇人的伤痕原本都已经能看见白骨了,此时也从里面长出了新肉,原本至少也得养上几个月才行的伤势,眼下恐怕三天就能彻底痊愈了。
又是大半夜过去了,在第三天天还未亮之际,伍里安轻轻地敲开了赵淳的殿门,在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二人悄悄地离开了东宫,去往了执明门的方向。
这里早就有一队暗蓝劲装的大汉在等着了,他们将这一主一仆引到了西北那处辅门处,门是开的,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已经备好了,轮子上包着厚皮,马口中塞着嚼子,一看就是方便赶夜路不被发现的配置。伍里安将赵淳请进了车厢,自己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冲着那几个手下点了点头,就驶出了大门,向着西面那片丘陵急急行去。
在这片丘陵正中的山谷里,有几间低矮的茅屋,门外拴着一匹军马,屋内的灯火显然是燃了大半夜,此刻也显出了摇曳的疲态。
“师父,到底是王命难违,后日我就走了。”
说话的人身量不高,一脸浓重的络腮胡子,声音中气极足,正是虎贲旅的主帅白化延。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先是禁军,再是虎贲旅,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赵宏强行塞给齐太行的年轻人了,已经成长为大唐举足轻重的军中栋梁。他是昨日傍晚到的这里,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这里住着世上唯一能做他师父的人——虎贲旅前任主帅,骠骑大将军齐太行。
这位唐国军界的神级人物已经是花甲之年了,五年前他不顾赵宏挽留,将虎贲旅交给了白化延统领,自己就在这离军营不远处的山里盖起了几间房子,开始了隐居生活。除了白化延没人知道,当年天玄城守卫战中,齐太行受的伤其实比看起来要重的多,那两处箭伤全都贯穿了五脏六腑,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必然是肠穿肚烂血尽而亡,但他却是凭着自己的逆天实力度过了危险期,生生地活了下来,只是落下了很深的隐疾。他是不愿让世人,让同僚,让虎贲旅的手足们见到他垂老的样子,才选择在隐疾即将压制不住之前,将自己藏起来。但他是真的舍不得,因此没有远遁南境故乡,而是选择了这样一处挨着虎贲大营的地方,若是想念得紧了,仍可以费点力气爬上高坡,远远地眺望那处自己守护了一生的地方。
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没机会痊愈,毕竟当时手里还攥着赵宏赐下的三滴美人泪,若是他把这东西用来疗伤,彻底恢复的概率起码在六成以上。但偏偏他自己却一滴都没用,而是在王驾离开的当晚,就硬逼着白化延喝了下去。白化延当时倒是宁死不从,可没想到浑身纱布的齐太行居然强行运了一口气,趁着徒弟给自己喂药的时候,忽然捏住了他的后颈。等他缓过来的时候,美人泪已经在胃里冰冰凉凉地开始散发药效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齐太行一生只会正面应敌,赌概率的事情从来不做。大王的宝物就便宜你这个娃娃了,权当是我这个做师父的见面礼。”白化延至今还记得师父当年说这句话时,脸颊纱布下露出的那丝笑意。他知道这是齐太行放弃了自己大概率痊愈的可能,来换得徒儿未来修为上的坦途。也就是从这以后,白化延在这世上只听三个人的话——大王赵宏,父亲白恒,恩师齐太行。让他感到可悲的是,大王和父亲都已经没了,如今就只剩下眼前老态龙钟的师父了。
齐太行把灯芯拨了拨,想瞧清徒儿的样子。不知为何,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心中也有些发慌,似乎是预感到徒儿这次离开,今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似的。他一生未娶,心底里早把白化延当做了自己的孩子。如今身体垮了,曾经钢铁一般的意志仿佛也出现了缺口,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会挂念孩子远行的老人了。
“去吧,虽然是王后的命令,但给大王报仇也是你的使命,所以就不计较那些了。”齐太行定定地看了徒儿一眼,然后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始一边在柜子里翻找,一边说道。
“师父,您要做什么,让我来吧。”白化延看见师父那佝偻着的身躯,心中升起了酸楚,赶忙站了起来打算帮忙。
“找到了,在这儿。”齐太行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旧了的锦盒,小心地用手拂去上面的薄灰,冲着白化延递了过去。
“这是……”白化延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但也许是时间太久了,竟然一时没想起来。
“小心些,盒子旧了,别弄坏了。”齐太行点了点头,示意徒弟打开看看。
盒盖被掀开了,里面是一方用黄绢包着的云纹狮纽金印,正是那年赵宏当着白化延的面,亲手赐给齐太行的那方骠骑大将军宝印。
“我一次都没有用过它,你这次若是成功给大王报了仇,就将它献于太庙灵位之上,就当告诉大王,老夫也出了一把力。”齐太行笑着说道,那笑容十分平静坦然,但瞧在白化延的眼中,却仿佛是在交代后事一般。
“师父,孩儿不要,等凯旋归来,我来接您老一同去祭拜大王,到时候您这些话亲自跟大王说。”白化延不喜欢这种感觉,将那方印重新装了回去,把盒子塞回到师父手里。可就这么动作稍微一大,那锦盒上褪色的流苏坠子竟一下子断掉了,恰好搭在了那盏灯烛之上燃烧了起来。
“唉,你这孩子。”齐太行从来都是严厉的,但这次弄坏了这样重要的东西,却难得地没说什么重话,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