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 / 1)
画工们齐聚地宫和墓道干活,显得人浮于事,真正拿画笔彩画的才一半人,另一半人只干些给执笔者递颜料、调配颜料、挪木架、洗画笔等等辅助的活,不少人无事可做坐在地上歇息,胆大的人四处游走参观起了地宫和墓道。姜淑瑶因画艺水平较高,施工部人员将她分配在地宫彩画横板。所有雕刻都是山水、花鸟、云纹,画工们轻车熟路,加上盼望已久的归期就在眼前,心情愉悦,劲头十足,彩画速度很快。人们干着活,一面有说有笑,还有唱家乡歌谣的,整个地宫、墓道熙熙攘攘,一片嗡嗡声。虽然每一副面容都很憔悴,但都春光浩荡,神采奕奕,洋溢着喜悦的光彩,只有姜淑瑶陷入惶恐不安之中,警卫室里淳于彪半露不露的话,和那句“到阴曹地府和范骊团聚去吧”时时刻刻萦绕耳畔,她一边画一边不住地在心里呐喊:“范兄,你快来救我呀!快来救救我呀!”心不在焉,难免画时出差错,将白色的云朵画成了绿色的云朵,恰好司马昊在督察、韩珠、施工部管理人员和两个差官的簇拥下走了过来,司马昊边走边扫视着墙壁,看到姜淑瑶面前的团团绿云不断扩大,眼珠马上瞪得白更多黑更少,惊叫道:“哎哎,你怎么回事?云彩哪有绿色的!”姜淑瑶马上清醒过来,赶忙停了笔。司马昊环顾身左身右身后,见不到淳于彪的影子,只看到一张肌肉瓷实的虾酱脸,用疑虑的眼神盯着韩珠,轻声细语地说:“唉,淳于将军又跑到哪儿去了?绘画技艺这么差劲,怎么让她担当重任了呢?”韩珠尴尬地笑笑,原本虾酱色的面部倏忽变成了暗红,支支吾吾着:“这……她以往可是画艺非凡呀,是什么原因呢?……”说着朝姜淑瑶吼叫起来:“专心些,下不为例哦!”。姜淑瑶心怀怨恨,却强装恭谦,低着头连声应诺。先前淳于彪一直陪司马昊在地宫里巡视,他神情怅惘,目光呆滞,心事重重、失魂落魄的样子,司马昊一路喋喋不休,多次和他讲话,他都如睡梦中被惊醒一般,前言不搭后语,或答非所问,后来索性悄悄溜到了一旁。他躲在离姜淑瑶较远的角落踱来踱去,不时望望姜淑瑶模糊的身影,喃喃自语:“你娘的,活该!”每遥望一次姜淑瑶都重复这句话。因为劳工们干活劲头十足,监工兵士们也用不着在现场督促,都凑在各内墓门口附近闲聊,皮鞭更没了用场。
淳于姣依旧每天自由自在到处游玩,心里依旧放不下范骊,常常站在花篱墙外遥望骊山的沟沟岔岔,希望范骊出现在眼前。
彩画一连进行了三天,最后这天,淳于彪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将杨爽领进地宫。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不情愿做的事,无奈她是画工总数人中的一员,名字写入花名册中,司马昊又盯得紧,成为漏网之鱼几乎是不可能的。清早,窗绫刚刚发白,淳于彪便醒来了,一旁的杨爽仍在酣睡,他默默地凝视着杨爽:她侧身躺着,头发披散在脑后,长长的,滑滑的,光亮如沾了黑色的桐油,眼睛闭成一条缝,轮廓分明而又鲜红的嘴唇紧抿着,均匀的呼吸使丰满的身体微微起伏,嘴角有时抽动一下,面部有时作出微笑状,似乎做着什么美梦。淳于彪一夜几乎未眠,他面容憔悴,精神萎靡,目光僵滞,双眉紧蹙使眉宇间的折痕更深更长,这时突然双眸炯炯,咬牙切齿低声道:“姓司马的,你娘的真是冷血动物!”看看窗户,白白的窗绫上已经有了微黄的光亮,他迟疑着推了推杨爽,杨爽睁开眼,喃喃地说:“干什么呀?”翻了个身又睡去了。淳于彪又推了推她,说:“起吧起吧,时辰不早了。”杨爽一翻身面皮朝了天,接着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斜了淳于彪一眼,说:“着什么急呀!”淳于彪沉默片刻,说:“还是早些为好,本将军还有一大堆事务呢,起吧起吧。”说着自己先忙着穿起了衣服。杨爽疑惑地望着淳于彪,嘟着嘴说:“你昨晚怎么啦?神不守舍的样子,把小妹冷落的!”淳于彪愀然色变,厉声说:“问这干什么?本将军现在烦得很,当心对你不客气!”杨爽吓了一跳,惊异地看看淳于彪大气也不敢出了。穿衣服时忽然想到今天淳于兄要领自己逛地宫看彩画,心里又轻松愉悦起来,一面穿,一面哼着家乡的歌谣。杨爽早就巴不得到外面游玩游玩了,她生性活泼好动,喜欢融众,但自从来粮蔬仓库这里居住后,淳于彪只领她到金封台一带游玩参观过一回,大部分时间孑然一身呆着,在屋里作画消磨时光。淳于彪外出履职的时候,一整天屋里屋外阒无人声,又不敢明目张胆出去溜达,已经画了厚厚的一摞木板,有花鸟鱼虫,有山水人物,有房舍物品,想画的都画完了,连淳于彪都画过了,重复画已经好几天了。画第一回蛮有兴致,重复画就难免枯燥乏味,坐着、睡着实在无聊烦闷,能到地宫一游,真是喜出望外。
杨爽穿好衣服时,淳于彪已经下了榻,她望着高大宽阔的背影,叹息一声,喃喃道:“小妹只是不会吹箫而已,若论别的,并不比姜淑瑶差,大哥要是喜欢听箫声,小妹可以学,小妹一点都不笨的!”淳于彪沉默不语,好像没有听见,径直出了卧室。杨爽洗漱毕要化妆,淳于彪知道杨爽化起妆来很费时间,说什么也不让她化妆,杨爽心里很纳闷、很不爽,淳于彪见杨爽心里委屈,极力克制着不良的情绪,一改过去的直爽,变得婉转起来,说你自从来陵园工地一直是化了妆的,人们都没曾见过你的本来容貌,你的本来容貌有一种自然朴实的美,让他们欣赏欣赏你的自然美吧,说得杨爽心服口服,就再没有坚持化妆,只是穿衣服讲究了些,穿上了淳于彪不久前给她做的玫瑰红褂子,皂色裤子,这套衣服她还从来没有穿过呢。她站在大铜镜前,旋转着身子,左看看,右瞅瞅,末了问淳于彪:“顺眼吗?”淳于彪故意讨好地说:“顺眼。”杨爽听了心里乐开了花。
兵士们送早饭来了,每人拎着一个大木盒,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鲍鱼、熘松仁芹菜、竹笋炖羊肉、牛肉熬粥、香椿虾米馅白面馍馍,特别丰盛,杨爽看看满桌子的饭菜,水滑滑的眸子闪着惊诧的光芒,笑嘻嘻地望着淳于彪:“哇,今儿为什么做这么好的饭菜呀?”淳于彪迟疑了一下说:“别问了,你就吃吧。”杨爽见淳于彪情绪依然不佳,也就不敢再多嘴,默默地享用起美味佳肴来。她吃得很香,也吃得很多,淳于彪还将提前备好的楚贡酒拿出来——此酒属柔性酒,杨爽竟喝了满满两盏,喝得脸红扑扑的有了几分酒意,越发妩媚动人了。吃过饭,马拉篷车早已停在门口等着他两,杨爽已经坐上车了,忽然提出要回屋里安顿安顿,淳于彪苦笑了一下,问有什么安顿的?杨爽也不明说,默默地回到屋子。她先将一扇没有关严实的窗子关好,又找来一块薄纱将叠好的被褥蒙住,最后往花盆里浇了点水,然后又四下里看了看,觉得再没有啥需要安顿的了,才出来与淳于彪上了车。马车一路小跑着,不一会就到了金封台的南外墓门前。门口早已站着四个身披铠甲,腰挂弯刀的兵士,兵士们都好奇地打量着淳于彪身后鲜鲜亮亮的美女。淳于彪走进门口的时候,恰好司马昊与两个差官从里面出来,问:“领来啦?”淳于彪嗯了一声,司马昊的眼珠就落在杨爽的身上脸上,表情很复杂,含着好奇、怜悯、遗憾与幸灾乐祸。杨爽并没在意,而是这儿看看,那儿望望,眼睛忙得一塌糊涂,直到淳于彪催促了几次,才跟着走进里面去。淳于彪扭回头吩咐把门的兵士:“按朝廷的指令,履好你们的职责!”兵士们平时在淳于彪面前就十分胆怯,此时见他们的将军神情凝重,且因憔悴面目变得丑陋狰狞,越发心里发毛,战战兢兢齐声应诺。
杨爽进了地宫,淳于彪吩咐她随便自己逛游吧,想看什么看什么,说完转眼不见了。他按照司马昊事先的吩咐,开始一件一件完成自己的事务,先叫来韩珠,命他抽调五百名兵士将金封台包围起来;安排几个兵士手拿小红旗,专门传递关闭墓门的信号;接着到东、西、南三个外墓门及三个中墓门查看每个门口是否有四名身带弯刀的兵士把守,顺便将每个关闭石门的机关查验了一番,确保不出故障,并确定一人专门负责开关墓门的机械操作。唯独内墓门口没有派兵把守,这是事先司马昊特意吩咐的,意在尽可能让劳工尸体远离先皇的棺椁,以免脏污了龙体。所有事务安排完毕,恰好司马昊派人传过话来,让他陪同在地宫、各墓道巡查,监督画工们彩画的质量和进度。为了提高监工效率,司马昊只让淳于彪、督察王大和两个朝廷差官陪同自己,其余韩珠、督察们和工程管理部人员分散各处,每人手里拿着白绫做的漏斗状扩声器,一边巡查,一边吆五喝六、指指点点,威风凛凛。淳于彪也拿着扩声话筒,但一下也没有用过。
杨爽独自一人游逛着,先是看人,人影在晃动,人头在攒动,熙熙攘攘的,她奇怪为什么这么多人挤在这么小的地方彩画,而且还有不少人闲着没事干,当初自己在彩画房干活的时候,一眼望不到头的画房才不足四百人,活多人少,哪有消闲的人?想着,眼睛就瞄上了穹顶,上面深蓝色底子上镶嵌着无数夜明珠,仿佛夜空里的群星,好看极了。看够了,脖子也酸困了,接着看装饰华丽的棺椁,看高大厚重的石门,看拐弯抹角的幽深墓道,看一排排高高竖立的鱼油灯,不时碰到督察、监工兵士和施工管理部人员,他们都用怪异的眼神看她,有的人叹息着对她指指点点,她只顾心里愉悦,并没在意这些。当她看彩画横板和雕刻时发现了姜淑瑶,大声喊:“淑瑶姐姐!”姜淑瑶也看到了杨爽,感到很诧异:“杨爽?……你也来了?”杨爽走到姜淑瑶的木架下面,说:“淳于兄领我来的,他说这里的景致很美,特意让我来一饱眼福呢。”姜淑瑶疑惑地望着兴高采烈的杨爽,“哦”了一声,见两个督察走过来,赶忙转过身继续彩画。杨爽说:“你先画着吧,咱两一会儿再见。”说完去别的地方游览去了。
淳于姣骑着黑风马悠闲自在地游荡着,她依然一身素装,依然手拎长矛,腰挂攮子,转过宁清园北侧的憩乐殿,看到金封台旁有不少手持兵器的兵士。兵士们呈单行稀稀落落地站着,心里纳闷,便策马过去。顺着队伍绕行,从金封台北面绕到西面,看到队伍一直延伸到南侧,又向东绕了过去,并且发现人圈里每隔一段距离站着一个手拿小红旗的兵士,这让她更加诧异。有几个兵士发现了她,用手示意她离远些,有一个兵士好像认识她,朝她笑了笑。淳于姣凑过去问:“今天这儿有什么大事要做?”兵士说:“问你爹去,俺们也不知道。”淳于姣不再搭理兵士,也再无心思理会闲事,便催马离去。
原估计午时前能全部完工,不料干到了未时仍未干完,画工们就一边干活一边叽叽咕咕的喊饿,动作也慢了下来,司马昊见状,急忙吩咐淳于彪让监工的人喊话安抚,自己将白绫话筒的小口对准嘴巴,撵起肚子,边走边扯开细嗓门叫嚷:“师傅们,看在始皇帝功绩卓著,恩德浩荡的份上,坚持坚持,过一会儿好饭好菜好酒就送来了,各位好好享用哦!”……反反复复就这么几句话,直将白白的脸吼喊成大红脸,声音越发沙哑了。监工兵士们则晃悠着手里的鞭子,凶神恶煞地督催着。画工们差不多都是些胆小人,忌惮自己也变成练兵场旁木头架上的骷髅,没一个人胆敢罢工,都在强打精神地干着。姜淑瑶感到又饿又渴,浑身疲软,看到监工们那幅凶样,自然不敢停下来休息。杨爽早饭吃得好,对饭一点都没有兴趣,有兴趣的仍然是眼前的好景象,她独自走到一道内墓门口,好奇地望着高高吊起的大石门,透过门洞向里望去,墓道里鱼油灯一字排去,仿佛夜空里排列整齐的星辰。她兴致勃勃地进了墓道,边走边数了起来,一只,两只,三只……
又过了一会,所剩的活全干完了,劳工们开始洗手、清除沾在衣服上的颜料,便听得有人喊:“师傅们,饭菜快要送来了,请耐心的等一等!”“饭菜快要送来了,请耐心的等一等!”……司马昊、淳于彪、朝廷差官等人齐聚金封台南侧主墓门口,司马昊神情严肃,小声问淳于彪:“能点数了吧?”见淳于彪正盯着石板墓门发呆,皱了下眉,咕哝道:“淳于将军呀淳于将军!……”放大声重复了一句,淳于彪才回过神来,显得有些不耐烦,语调硬邦邦的说:“点吧!”司马昊便将自己和督察们分成两个组,两个差官分别在各组监督,每组外加五个兵士,又将画工们撵成两伙,分头清点人数。清点人数的时候,淳于彪在墓道里匆匆而行,眼睛四处搜索着……
画工们又累又饿,不少人懒得去清洗沾满颜料的双手,更不想清除溅在衣服上的颜料,就近席地而坐等着吃饭,有的人望着匆匆忙忙往外面走的人们,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与困惑。督察们清点人数非常认真,好像在验货,一个不落地过着数,画工们以为要给他们发份饭,体力强壮还有些气力的画工跟督察们说开了调皮话:“官老爷们,求求您把每份饭的量估大些,俺们可是饿坏了。”“别担心,堂堂大秦哪能缺少咱些吃吃喝喝?”“言之有理,只怕是大师傅料不到咱们的肚子饿大了,少做了饭菜。”“要么虚报些人数吧,就说数错了。”话音刚落,司马昊果然数错了数,身旁的一个督察小声提醒:“是三百八十七呀。”司马昊立马瞪了画工们一眼,煞白而细腻的面皮倏然泛出一层薄红,吼道:“别你娘们的起混!”骂得几个油嘴滑舌的画工一齐耷拉了脑袋,其余的画工笑了。姜淑瑶靠在木架的立柱上,望着就要清点过来的督察们,疑惑、不安、恐惧的情绪时甚一时。淳于彪寻找杨爽时瞥见了姜淑瑶,他放慢脚步,凝望着满脸倦容的姜淑瑶,心里的怨恨与惋惜并存,鼻子一哼,心里说“活该!”姜淑瑶发现了他,立马低下头,咬了咬牙,恨不得从淳于彪身上撕下一口肉来。那面,韩珠倒显得精神抖擞、兴致勃勃,他正边走边嘴巴对着讲话器在嘶吼:“师傅们,饭菜快要送来了,请耐心的等一等!”……督察们清点人数的时候,杨爽还在专心一意地数着鱼油灯呢。她听到了吵吵嚷嚷的声音,以为画工们在争先恐后地领饭,以至于不远处的督察刘不歪一个劲地喊她,竟然没有反应。刘不歪就恼火了,骂道:“你娘那个x的,耳朵让x厾住了?”正骂着,淳于彪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另一个督察笑嘻嘻地说:“淳于将军,看看你那个活宝!……”淳于彪瞪了督察一眼没做声,撒腿奔向杨爽,见杨爽正在专心一意数灯,心情愈加沉重,立在她的身后,轻声说:“唉,你就别数了!”杨爽停下来,扭回身见是淳于彪,嗔怪道:“数得好好的让你给搅扰忘了!”淳于彪凝望着杨爽,伸手捉住杨爽的一只手,在手背上轻轻吻了吻,重重地叹了口气,突然转身垂头丧气离去。杨爽朝淳于彪的背影喊:“过会儿你领我回去!”淳于彪好像没有听见,头也没回,转眼消失了。刘不歪朝杨爽走来,嘲笑说:“嘿嘿,你好好等着吧!”杨爽一脸茫然。
将近半个时辰才清点完毕,包括杨爽在内总数两千零六人,一个都不少。按照司马昊的吩咐,淳于彪、韩珠、督察署的督察、两个差官、施工部人员及所有的监工兵士全部来到金封台南侧主墓门前。司马昊在几案前正襟危坐,案上放着劳工花名竹简,两名差官将劳工人数、姓名核对完毕,司马昊神情严肃地问:“二位差官,人数、姓名和你们备案的没差错吧?”两个差官点点头,司马昊扫视着淳于彪、韩珠和校尉们,厉声说:“传我令……”只说出三个字,突然传来一声洪钟般的吼叫:“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