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前缘(1 / 1)
柳嘉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的看着天花板。屋里关了灯,窗户只拉上了一半的窗帘,黑暗之中又渗透着清冷的月光。楼下有颗高大的梧桐树,树龄不详,依然高过窗户,遮掩了房间半扇的光线。在冷月的照耀下,巨大的黑影透过玻璃窗户倒照进屋内的墙壁上。古话说,梧是雄树,桐为雌树,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随着梧桐树枝干在风中摩挲起舞的声音,枝桠的影子在屋里的朦胧月色下摇曳,晃的柳嘉心绪如麻。
再次与林思睿意外的重逢让她辗转反侧,她常说着已经放下,但是这三年来离开康市的日子里,细碎的过往她常常不由得想起来,仿佛一只鬼魅,始终摆脱不掉,如影随形。这种得到又失去的痛苦相比爱而不得往往更使人难以平复。
“替换更新永远比删除更干净有效”,关梦曾这么对她说。柳嘉她何曾不知这个粗浅的道理。在离开康市的那段时间也曾尝试发展新的恋情,在这三年间热心同事也给她介绍过几轮,但是总是临门一脚的时候她选择了逃跑。烂尾的相亲次数太多,别人也就不那么热心了。
她常常感到绝望,同时又抱着一丝丝天真的希望,以为只要自己站在原点,就算是另一个人越走越远,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只是在缓慢的拉大,怎么也好过两个人同时背道而驰,距离越来。她已经走到了一个死胡同,眼前毫无出路,任凭她拼命的撕扯挣扎,身体所触及的只有冰冷坚硬的墙壁。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她除了转身别无他法,不走出来,便只能烂在里面。在这个牢笼里,她心甘情愿在里面成为囚犯,承受暗无天日的幽禁。
她是哪一天爱上林思睿的她也不记得了,若真要寻迹起来,便只能从最开始的遇见里寻找蛛丝马迹。
柳嘉是在一个稀里糊涂的上午碰上林思睿的。
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康市秋意渐浓,秋风一阵阵的吹着湖面,波光粼粼,风景怡人,而那天柳嘉却开心不起来,因自己闯下祸事沮丧且自责。
关梦参加了学校青年志愿者协会,为了下周的重阳节,协会组织大家去了康市的敬老院。昨夜下了一场大雨,直至清晨地面依然湿漉漉的,三三两两的人在路上走着,路面的积水混着洗下来的灰尘在过路人的裤腿上留下黑黑的泥点。
大一上学期学业还算轻松,寝室六个人除了关梦和柳嘉,其他四个全都忙于恋爱和各色社交。唯独她俩,一个天天跑外面兼职,一个天天睡死在宿舍。柳嘉自然是死宅的那一个。她给杂志社供稿,常常半夜都在费尽脑细胞的写文章。作息紊乱不说,她就算不赶稿的日子也是习惯宅着的,这和她以前在老家,从小到大被爸妈喊着看店脱不了干系。家里的杂货铺子生意很忙,爸妈常常忙不过来,后来筹备了分店更是忙的鸡飞狗跳,请的人手不够,外人又不放心,只能一到寒暑假节假日便把她这个独生女喊来坐店当掌柜。柳嘉的爸爸只要一喝上三两杯小酒,就开始摸着柳嘉的头当她三岁小孩般笑眯眯的说:“以后咱家的家族事业就要靠你了,小柳掌柜,”“你以后哪也别去,就在爸爸妈妈身边好啦。”
“我才不要,我要去好远好远的地方”柳嘉总是不服气的撅着嘴抗议。坐店让她苦恼不堪,一整天都窝在小小的柜台里,她觉得十分憋闷难受。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她瞒着爸妈偷偷改写了志愿,虽然把爹妈气的不得了,但是她如愿以偿的来到了离家千里之外的康市。这是她以为的海阔天空,是自由。
那时候她还是大一横冲直撞的新生,对一切充满十足的好奇,凡事都急不可耐的非要亲自掺和一脚直到尝到咸淡方肯罢手。寝室常常只剩下她一个人,当她醒来面对五张空床位总是有种莫名的失落。所以当柳嘉偶然看见青志协的宣传海报,便吵嚷着要去跟关梦干点“慈善事业“充实人生。
志愿者们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坐着大巴朝着康市下级县城偏远郊区出发。两辆大巴沿着蜿蜒盘旋的山路,蜗牛一般慢慢吞吞的晃悠。柳嘉一路晕车,已经吐的不省人事,在车上云里雾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关梦胃里也不大舒服,晕乎乎的半睡着了,两人互相靠在一起,一路跟随着汽车像墙头草一样左右颠簸摇晃,蒙着头脑任由车子开往目的地。
柳嘉和关梦被分配了不同的任务。两人被拆开各自行动。分配给柳嘉的任务是给一个八十多岁行动不便的老太太房间做打扫。柳嘉顺着房间号拐到较为偏僻的一间房间,推开门柳嘉傻了眼,老太太八十多岁,无儿无女被送来了这里,眼下只见一个头发蓬乱毫无生气的老人躺在床上。厚重的棉袄和破烂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毛衣堆了满床,衣物被当做被子盖在了被面上,天气虽不是寒冬腊月那般逼戾刺骨,但这里是山区,深秋还是有些寒冷。老太太也不说话,偶尔抬一抬沉重的眼皮有些失焦的看一看门口站着的柳嘉,喘几口粗重的气证明还在活着。屋里有些死寂,房间里各色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塞着,食品包装袋,还有零碎的药物纸盒,这间屋子还没晒到太阳,阴森森的,毫无生气。
柳嘉站在门口,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出下手。一个正是青春饱满的少女,一个是躺在床上无力动弹的高龄老太太,这种年龄生理上的明显对比仿佛让时光变成了一部默片,穿越了时空的间隙在房间里上演。屋里弥漫着的阴森凋敝的气息让柳嘉感觉不太舒服。她的心里不禁感到一丝丝悲戚。也许是面对着从未接触过的病重老人而感到无助,也许是人在望见不同阶段的同类处境,所心生的悲悯或者说是某种对死亡的恐惧。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孤独终老,是否也会是眼下这般光景?柳嘉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她轻声喊了喊:“老奶奶,我是今天来帮您打扫卫生的学生柳嘉,您还好吗?“
只见床上的老太太毫无反应,柳嘉又提高点音量喊了喊,老太太终于又抬起眼皮望了一眼柳嘉,发出略长又沙哑沉闷的几声听不清的回响,屋内便又陷入了死寂。
柳嘉也不说话了,转身在门边的墙根下拿了打扫工具开始收拾。除了偶尔几声老人粗重的喘气,房间里几乎一直是死寂的。柳嘉心里有些沉重,飞快的打扫着屋子,收拾出一堆垃圾,挪开床头柜,下面一堆的小药罐子和吃空了的塑料药物板,柳嘉拿来扫把,跪在地上一点点把垃圾从床头柜和床底下拨弄出来,灰尘扬起来柳嘉一直咳嗽,这屋子没有生气,连床底的灰尘都是一股霉沤的味道,仿佛是一个久无人居的所在。
柳嘉装好收拾出来的垃圾轻手轻脚的走出去,关门前闷闷的喊了一声:“老奶奶,卫生我搞完了,我先走啦!您保重啊!“屋里依然是粗重的喘息声回应着她,仿佛在用生命最后的余力在道着感谢……
上午的阳光已经照进了门口的走廊,旁边陆陆续续有同行的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走来走去的忙活着,也有老人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下棋打牌的,围观起哄的吆喝一声声入耳,这一瞬间柳嘉感觉到自己又回到了有活气的人间。
柳嘉扔了垃圾,独自坐在院子后面的角落里流泪。就在过去的一个多小时里,她看见了人在人生末尾的凄凉孤苦,说不出来的伤感和无力感像是一层脱不去的湿罩衣讲她团团裹住,无法扯离,黏糊糊的长在了身上一般,逼戾得让她十分难受。此刻的阳光照在柳嘉身上,她并不能感觉到暖意,除了冷还是冷。
她就这样在阳光下静静的坐了会儿,眼看着不远处的几个垃圾箱被一个穿着灰扑扑布罩子的中年男子陆陆续续拖走。刚刚被她倒掉的垃圾也被拖走了,仿佛一段人生,匆匆忙忙一场,最后什么都是没有了,徒留下无限伤感。一个人容易胡思乱想,柳嘉越发觉得压抑难受,她此刻只想找到关梦,好从她那里获取一些强大的勇气和乐观来解开今日的压抑。然而当她擦掉眼泪抬起双眼,只见满院子全是移动的红马甲红帽子,她根本找不到关梦。柳嘉内心委屈的像个和妈妈走散了的孩子,慌慌张张的开始到处找寻关梦的身影。
要说起来,林思睿也是个倒霉蛋。那天的敬老院活动他也参加了,他是被参加协会的几个室友拉来充人头的。林思睿在活动室陪着几个老头写毛笔字。围观的老人连连赞叹他的字大气有筋骨。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提议,活动负责人偏偏要让林思睿当众展示书法写几副对联贴在敬老院活动室的门口。林思睿便只好写了几副祝福重阳相关的对联。要单单写了就写了,周围全是老弱病残的,活动牵头人非要林思睿亲自贴挂上去才算诚心,无奈林思睿只好搬来梯子爬到高处去贴起来。对联后背胶水涂的不够多,没有抹匀的地方耷拉下来十分不好看,他只能一手扶着扶梯,一手顶着对联好让它不要掉下来,给他扶扶梯的人被林思睿喊去了拿胶水,梯子就这么悬空的靠在门框上。
柳嘉见活动室闹哄哄的,便凑过来看,没准在这能找到关梦。柳嘉一心只顾着往窗户里看人,丝毫没有留意脚下被人随意乱扔的扫帚,忽然她脚绊住了一个东西,整个人狠狠地往前栽了过去。
林思睿站在高处等着胶水,忽然只感觉脚下被人猛地一推,自己被脚下的重力带着,顶着对联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抓住扶梯,自己的右手便传来了巨痛……跟着着地的还有林思睿的脑袋,瞬间的头晕目眩和疼痛让他失去了意识。
林思睿的梯子被栽倒的柳嘉撞翻了。一时之间活动室门口乱作一团,闹哄哄地挤满了围观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