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发卷 6(1 / 1)
这时前边三四里处出现几个骑兵,忠恕心里一紧,犹豫着要不要绕开,福拉图手一挥:“那是附离!”这么远的距离,忠恕看不清来人的穿着,谁知福拉图认得神准,来人就是附离。
离得远远地忠恕就跳下马来,执着福拉图的马缰绳,他不愿当众与福拉图有任何亲密举动,怕传开去让人误会。福拉图笑得脸都要开花了,忠恕并不因宠而骄,在部下面前给足她面子,乐得她心花怒放。
来人是歌罗丹手下的附离托鲁,受命向北寻找福拉图。原来昨天忠恕带着福拉图突围后不久,突厥朵奈部逃过大漠来到漠北,右领托以为福拉图的救兵到了,他本就胆小,见给他撑腰的仆骨人全死了,立刻指挥着部众逃进了西南沙漠。歌罗丹和努失毕当晚派出十队附离寻找福拉图,因为雾太大,竟然全都错过了。
忠恕骑上另一匹马,跟在福拉图身后向南走,接近昨天的战场时,歌罗丹带人迎了过来,他跳下马,单膝下跪给福拉图请安,看得出他极为关心福拉图的安危。
福拉图看了歌罗丹一眼,并没示意他起身,问:“确认右领托逃向西南沙漠?”歌罗丹回道:“我们和朵奈部追了过去,右领托逃进沙漠,一直向西了。”福拉图道:“派出你手下最得力的人,持我的符节追上右领托,就说我发布命令,在危难时刻,突厥人不打突厥人,只要他赶一百只羊来向我请罪,昨天的事就没发生过。如果他愿意,可以带同族人到圣山东侧放牧,如果我们夺回漠南,赐他十箭牧场。”突厥人表示距离的单位很杂乱,一箭既代表弓箭一次射击的距离,也代表一百倍的射程。
歌罗丹都愣住了,右领托与仆骨勾结叛乱,昨天差点要了她的命,她竟然宽恕于他,仅要一百只羊就算清罪了,而且还赐他丰美的牧场,要知道一百只羊仅是两个老弱奴隶的价钱,而十箭牧场,至少有一天的马程,这就是说现在犯上无罪,作恶越大赏赐越重。
福拉图发布完命令,也不理会歌罗丹,催马向前边的营地走去。歌罗丹一直没回过神来,福拉图的命令,他摸不到头脑也要执行,立刻派出附离去追右领托。
在靠近沙漠的草原上有一大一小两个营地,西边的营地驻扎着福拉图的附离,只有不到五十顶毡帐,东边的营地有二百多顶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毡帐,住着昨天赶到的朵奈部。努失毕站在帐前迎接福拉图,福拉图进了帐,命令努失毕立刻去把朵奈的吉利发第连请来。忠恕发现那张胡床被福拉图带到了这里,还有那些丝缦和围帐,福拉图其实很不懂得享用,但她爱面子,好排场,只要能带,她就随身携带着那张大胡床,她最喜欢盘坐在胡床上想事情见宾客。
回到附离的营帐,福拉图已经安全了,这两天一夜,忠恕基本上没吃什么东西,烤点食物,几乎都被福拉图吃光了,此时确实有点饥饿,他就想出去向努失毕要点吃的,刚走到帐门,福拉图喝道:“道士,站住!”忠恕回过身来,福拉图指着他道:“你要记清楚,自昨天之后,护卫我就是你的责任,没我的命令,不能离开我左右。”她又开始抖威风,忠恕本就性子谦和,过去她以死相胁,他当面顶撞,讥讽挖苦,浑然不惧,现在竟然说不出口,更怕她当着众人的面说什么昨天、情人,像羞辱达洛那样羞辱自己,无奈又站回她的身边,心里只恨自己不争气。
朵奈吉利发第连来了,这是个四十来岁的壮年人,留着齐刷刷的短胡子,身后跟着一个人,是朵奈的使者俣吉斯,二人向福拉图行礼,福拉图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询问起朵奈部在漠南的遭遇。
朵奈部只有两三千人,在铁勒诸部中并不算大,第连继任吉利发后跟随大可汗征战有功,很得颉利欢心,去年更被福拉图袒护,把西部最优良的喷查山牧场从突厥别部步真汗手中判给了他们,第连很有智慧,懂得进退,他对大可汗真心感激,主动把漠南的牧场让了出去,自己带领族人到草原最西部的低草牧场游牧,却因此躲过了唐军的包抄。得知颉利阵亡的消息,他们从容准备后向北进入沙漠,第连本可以自西方直接返回喷查山牧场,但想到此时正是阿史那王族需要帮助的时刻,过去兵微骑弱的部落现在能派上大用场,就准备带领部落赶往圣山,但俣吉斯判断留守漠北的突厥王族肯定在碛口以北接应收拢残部,于是他们在越过沙漠后向东开来,可巧赶走了右领托,解救了歌罗丹和努失毕。
福拉图听后,低着头良久不语,忠恕在侧旁,发现她眼睛里雾腾腾的。突厥的部族很杂,除了阿史那王族统领的十大部落,其核心还有近百年来一直与阿史那氏联姻的阿史德部,威震天下的突厥骑兵主力就由这两个部族组成,归服的别部和铁勒诸部虽然与突厥人同种同源,但多数像步真部和右领托部那样,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稍受委曲立生异心,至于薛延佗、契骨、吉嘎斯等属国,只是慑于突厥兵威,不得不归服,只要突厥兵势稍弱,立刻就变心,更别提同罗、仆骨这些新近征服的国家,如今突厥赖以统治的骑兵主力被消灭,大可汗被打死了,他们不反才是怪事。一个庞大帝国眼看就要瓦解崩溃,在这危难时刻,第连带着朵奈部落靠了过来。
第连也感觉到了福拉图的异样,抬左手捂在胸口,道:“有突厥才有草原,有大可汗才有朵奈,为大可汗而战是朵奈人的荣耀!”福拉图展颜一笑,道:“我也不客气,吉利发,通口就交给你了。”
通口位于漠南草原的南缘,隔着沙漠与碛口相对,唐军要追击过来,最便捷的路径就是从碛口穿越大漠,出通口进攻圣山,通口丢了,漠北草原就完了,于都斤山保不住,突厥也就完了。第连单膝下跪:“第连就是死,也要死在通口。”说完起身,领着俣吉斯昂然走了出去。
福拉图没许一个愿,没花一文钱,也没说一句夸奖鼓励的话,把最重最苦的差事交了出去,朵奈吉利发反而感动得无以复加,这就是她高人一筹的地方。
努失毕眼里充满泪水,福拉图好像没那回事,问努失毕:“漠南有什么动静?”努失毕回道:“南军还在漠南围剿,主力屯住在离碛口两天马程的地方。”两天马程,说明唐军没有立刻北上的意思,福拉图又问:“沙漠中还有多少附离?”努失毕道:“二十队,都在寻找康特勤。”这时歌罗丹走了进来,福拉图道:“你们二人再带四队过去,务必找到婆毕,不找到他,我不走。”忠恕这才明白,福拉图冒死回到这里是为了接应婆毕,他们兄妹情深,颉利和胡女死后,婆毕就是她最亲的人。
歌罗丹和努失毕都有些犹豫,他们两个是福拉图的主要侍卫,现在一千多附离都派到了沙漠中,她身边只剩下不足五百附离,他们两个再一走,福拉图的安全谁来保证?但一看福拉图坚定的眼神,二人也知道她不会收回成命,只能按命令去办,刚要转身出去,福拉图又下命令:“找到婆毕之后,把碛口以北所有的水里都投上毒,不能遗一口清水给南军。”
福拉图性格中凶猛残暴的一面又显现出来,在这样季节,沙漠里炎热无比,如果没有中途水源补给,要想穿越白漠,每个骑兵至少须携带六十斤的水,加上兵器、盔甲、给养、帐篷、器械,按一个骑兵备两匹战马算,每匹马都至少要负重两百斤,为避开太阳,白天不能赶路,如果再遇到热风沙暴迷了路,还会有折损,这样的队伍就算穿过了大漠,也是人困马乏,不堪一战。上述物资是作战必备,都不能缺少,所以要想减负,只能是利用沙漠中的水源,减少自带的饮水。投毒之后沙漠里没有了水源,固然给唐军出了难题,但那些仓皇北逃的突厥人,只怕也将永远埋骨于大漠中了。
歌罗丹和努失毕出去了,帐内只剩下福拉图和忠恕两人,附离送来牛肉和酒,福拉图示意忠恕在对面坐下,抓起一块牛肉递给忠恕,这可是破天荒之举,她从来都是自吃自的,毫不顾及别人,忠恕接过,福拉图又给他倒了一碗酒,举了举自己的碗:“道士,感谢你折腾得我呕吐。”忠恕也举了举:“感谢殿下赐酒!”福拉图一笑:“想不到你也会开玩笑!”忠恕道:“我不怎么会说话,经常辞不达意。”福拉图笑了:“如果你巧舌如簧,像托陆王子那样,恐怕我们永远不会这样对坐喝酒。其实嘴巴是人身上最没用的东西,除了吃饭,就是暴露自己的弱点。真正的高人,就像你一样,不用张嘴,只用手和眼就能把心里的一切表达出来。”
忠恕哭笑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会用手眼表达的高人?他生性胆怯,常常不敢直视别人的目光,不敢看李靖,不敢看庭芳,不敢看福拉图,在阿波大寺时不敢看天风和法言,局促之时,手都不知往哪放。福拉图笑道:“可笑吗?一个人的嘴里说什么不打紧,眼里流露出来的东西才是可靠的。”福拉图常有奇谈怪论,许多荒诞不经的话一经她解释,立刻变得貌似有理,也许这就是野心家的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