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尘三侠 2(1 / 1)
又向前跑了五六里,前面还是见不到一点遮挡的地方,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士极回头一瞧,只见三个骑兵如飙风一般扑来,已经超过了追击的敌人,他立刻停下脚步,反身站定。即使在平时,轻功高手也难以与骑兵比拼长气,何况他背负着一个孩童,又伤了臂膀,躲无可躲,跑也跑不了,只有奋力一搏,拼个你死我活。三匹马已经跑到近前,看清了骑者的装束,士极心中大喜:天不亡我!只见马上三人都手持长枪,一看就知道是李元吉手下的普通军兵,估计是巡城的马队听到动静赶过来查看。
士极悄悄在手心握了三枚铜钱,待骑兵靠近后猛一扬手,三人应声落马,战马却依旧疾窜向前,士极右肩受伤,摔出去的钱镖准头还行,劲力却不及平日一半,三个骑者落了马,滚了几下,有两人挣扎着站了起来。那三匹战马都受过训练,见主人倒地,跑出几丈后都转头折了回来,士极闪身上前,啪地一掌打倒一个刚爬起的士兵,抽出他腰间的长刀,接连砍在两匹马的后腿上,翻身上了另一匹,刀背在马后臀一拍,飞跑向南。
士极打马跑了一阵,突地想起背后的忠恕好久没出声了,反手轻拍两下,忠恕也没动静,士极一惊,把刀一扔,回手把忠恕转到胸前,只见他小脸上满是泪痕,正闭眼沉睡着,估计是哭累了,这才放下心来,又把他背到身后。
前方隐约出现一片黑影,好像是村庄,士极一喜,只要有人烟村落,就容易摆脱追捕。就在此时,后方又传来长啸声,啸声如刺针般钻入耳际,士极知道有高手追近了,在马臀上使劲拍了两掌,那马吃痛,如疾风闪电般跑将起来,但啸声却越来越近,士极回头一看,见后方一个青色人影如驭风般疾飘而来,其速度竟比奔马还快,来人功力强得骇人,与这样的高手对决,即使能利用地形地貌,使点心机诈术顽抗一阵,但结局是确定的。
就在士极将要绝望之时,从前面村庄里转出三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人身着红衣,很是醒目,再近几步,士极隐约看出穿红衣的是个女人,另外两人看不清面貌,但其中一人的黑色胡须非常惹眼,士极心念一动:不会是老天可怜我们爷儿俩,派他来救我们了吧?待到相距十丈远近,看清了三人面目,士极眼泪横流,喜极狂呼:“李郎救我!”
被士极呼叫的“李郎”,正是李世民遍寻不着的李靖,左边的黑脸大胡子,是他的结义兄弟张仲坚,江湖人称虬髯客,右侧围着红色披风面如满月的女子,是李靖的夫人张出尘,江湖人称红拂女,他们三人被称为“风尘三侠”,是当今江湖上名头最响亮的人物。
数年来,“风尘三侠”的故事在大隋广泛流传,家喻户晓路人皆知,神乎其神玄之又玄,“红拂女夜奔李靖”更被视为千古风流艳事,传播最广,其实却是以讹传讹,与事实相距甚远,李靖与夫人结缡的经过比传说更加离奇。
李靖字药师,雍州三原人,出身名门,自小就显示出不凡才华,大隋名将韩擒虎是他的舅舅,韩擒虎在文帝时与杨素、史万岁、贺若弼并称军中四雄,是当时隋军中最为顶尖的人物之一,但他却对年青的李靖极为佩服,认为这个外甥天纵英才,文韬武略内外修为远胜于已,将来必成国家梁柱,于是把他推荐给当时的权臣越国公杨素。
杨素是大隋第一名臣,他追随杨坚杨广父子二十年,战功无数,时任太子太师,尚书令,封一等越国公,权倾天下。杨广登基后,曾为如何封赏杨素发愁,因为杨素位极人臣富甲天下,对他已经赏无可赏了,此后杨素再有战功,杨广只能封赏他的亲族,杨素的弟弟杨约、叔父杨文思、杨文纪以及族父杨异,都官拜尚书位列公卿,数年之间,杨素满门皆贵,亲旧布满朝堂。
杨素逸群绝伦,非常之器,论文则词藻纵横,语武则权奇间出,为当世勋功第一人,但他对所谓的文治武功从不矜夸,只说自己平生唯有一件得意事,就是生就一双慧眼,颇能识人,他屡屡向天子杨广举荐英才,只要经他举荐,无论是耄耋老人还是垂髫少年,立刻就能得到任用,国中英才欲得官职,都以投到杨素门下为捷径,所以杨素府上聚集了上千求官之人。
杨素初次见到李靖,觉得此人除了仪容魁伟,并不如何出众,对自己也不恭维奉承,所以并没放在心上,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让他下去了。此后数月在杨素府上,李靖就像其他求官者一样,悠闲无事吃用丰足,但就是见不到杨素。韩擒虎久久没有听到李靖任官的消息,就又写信向杨素举荐,杨素却不过老朋友的面子,就把李靖叫来再谈一次,一谈之下,杨素大惊,李靖竟然对他一生战事无不清晰明了,评点他最得意的平灭陈朝、擒拿汉王杨谅等役之战胜攻取进退得失,无不与他暗合。平陈破汉,是关系隋朝国运之大战,杨素都是主将,貌似取得大胜,实则当时有不少失误,有数场战役耗损过度,其中暗含翻船的风险,只是盛名掩盖了瑕疵,加上他巧为掩饰,因此从天子到参战将士,包括军中名将韩擒虎、史万岁、贺若弼等人,都没看出来,他藏在心中,从无对人提及,暗想这些内幕当世唯他一人知道,没想到李靖仅仅凭借着民间流传的几页战事记述,将其中关窍尽皆识破,此等人才可谓麟角凤毛,百世难求。
杨素拉着李靖的手,二人并肩坐在胡床上,连着谈了三天三夜。杨府中人见李靖得越国公如此宠遇,都以为他很快就会得到举荐,为将为相,富贵可待了。哪知杨素不仅没有保举李靖,此后也不再见他。
李靖闲居杨素府上,极为苦闷,这天正在房中枯坐,又到了午饭时间,平时招呼他的杨府侍女提着饭篮走了进来,在案几上摆好了饭菜,李靖心情不好,随意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那侍女收拾了碗碟,并没像往常那样离开,而是泡了两杯清茶,径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李靖这时才发现她逾越身份行为出格,有些诧异。
那侍女先敬李靖一杯茶,问道:“小女子冒昧,敢问公子可知越公为何不保举你吗?”越公就是杨素,他的爵位是越国公,这正是李靖日思夜想搞不明白的事情,见一个杨府侍女竟然问出如此问题,很是惊异,不由得重新扫视她一眼,只见她娴静地坐着,一双眼睛颇有神韵,穿着普通侍女的粗布杉,举止却不像一个下人。此事很是突兀,但李靖遇事沉着,对下人也不失礼,抱拳道:“在下也觉得困惑,敢请姑娘指点迷津。”嘴上说请教,心里却想一个下等侍女怎么会有答案,不过是道听途说,胡猜乱度,邀功买好罢了。那侍女淡淡一笑,问:“小女子愚昧,公子觉得越公比之齐公如何?”她没回答保举的事,却又转换了话题。齐公是齐国公高颎,曾做过二十年的宰相,在文帝时与杨素齐名,高颎曾数次弹劾杨素贪渎,两个人是政敌,一年前高颎因私下议论天子杨广奢靡,被人告发,全族因此被诛杀,此是隋朝第一冤案,国人从不敢谈论。
李靖见她触及敏感政事,心里暗惊,摇摇头并不答话,那侍女看着他的眼睛,道:“越公甚是钦佩齐公,认为文武之道,齐公无不胜于他,唯识人之术他强于齐公,天下无二。”杨素是否钦佩高颎无从得证,说杨素识人之能天下第一,李靖没有异议。杨素阅人无数,天下士子无不上门求他品鉴,他举荐的人,虽有品行亏欠坐赃论死的,其才能却俱堪所用,但是杨素冷落自己与高颎有何关联呢?
那侍女道:“二位国公均功高盖世,之所以一死一生,皆因齐公直耿,越公识人。当年齐公连续弹劾越公,越公从无怨言,齐公直到进入囚牢,方幡然醒悟,托人带口信感谢越公。”这更是从无听闻的故事,李靖不吭声,那侍女续道:“齐公与越公,俱功高不能赏,越公识破今上的心思,置良田,购美伎,不理政事,贪渎自污,所以今天犹在位。齐公兢兢业业,献良策尽忠心,一心想着马革裹尸,越公曾多次暗示齐公,齐公不睬,所以招祸族灭。”李靖心里一惊,高颎之襟怀坦白直言耿介,正是他佩服的,而杨素虽然才情高绝,但私德确实有亏,听这侍女一点,立觉胸中一亮:功高震主本就是禁忌,高杨二公人鬼殊途,也许正是这原因,但这是朝庭重臣与天子之间无法明言,也不为外人道的隐晦之事,一个寻常侍女怎能得知?难道是杨素派她来暗示自己?那么这个女子也必不是普通人,李靖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那侍女道:“越公爱才,即便是鸡鸣狗盗之徒,只要薄有微技,越公就会保举,公子之才街巷尽知,何况越公呢?越公不举公子,是知今上威福自用,疑心深重,必不能信任公子。越公年迈,不久人世,他料定自己身故之后,所举之人皆不能保,公子如果入仕,齐公殷鉴不远。越公避不保举,并非是心有所嫉,却正是对公子的惜爱。”
李靖心中震惊,天子杨广的为人他也知晓几分,如果自己有机会出将入相,自信成就不会差于高颎,也会像高颎那样直言进谏,杨广能否容得下真不好说。杨素集天下荣宠于一身,千百年来人臣从未有过,朝庭之上都是他拔举的人,他自污求存,杨广可能忍他一时,待他过世之后,那些因他而得官的亲族故旧门生宾客,必定被一扫而空。李靖背上冒出冷汗,为人臣必须把握天子的心思,他一心求官,竟然从没想过这些,这侍女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令他悚然而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