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云台 · 空谷(1 / 2)
中都城内,重楼殿宇深深处,不时传来剑声响动。宫墙之外,满树桐花未落,只惊起几只雀鸟儿,扑翅绕过飞檐翘角,竞相争鸣惶顾。
皇庭宽阔,十五岁的龙颉殿下引剑正酣,与假想之敌再作殊死搏斗。院门近旁,还有位身穿灰袍的老巫师正在拄杖瞧观。所见老者并无年轻殿下那样的神勇专注,总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时而望着爱徒,时而望向天空。
“我的小殿下正在勤习苦练武艺。”老巫师口中无言,心内暗想:“……而我的白鸟还没有从远山带来讯息。”
龙颉殿下气势汹汹,一通战罢,收剑立势,未管谁赢谁输。他捋起衣袖擦抹额头汗水,拱手朝向老巫师发出疑问。
“老师,为何非要我学剑?”不晓得天高地厚的小殿下扬言道:“我只觉得这种轻飘飘的兵器,更像是名人雅士佩戴的饰物。我现在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或许朝中那柄无人撼动的精钢大斧更适合我。”
“殿下需知,此乃当今时代所能开发出的最新式武器。”老巫师颇有耐心地跟他解释:“论比阔斧威猛而无智,弯刀形诡而无常,棍棒力大而无锋。江湖虽有擅用者居多,然俱都过时矣,我辈应当摒弃。”
“这么好的新式武器,为何不见有游侠使用。”龙颉殿下仍自疑问。
“宝剑秉持刚直,锋芒锐利,承引天地坦荡之意,惟有德者方能驾驭。”老巫师捻须微笑道:“王者为上,德被四方。游侠愚勇,安能知之。”
老巫师但凡说到游侠时,总是带有一种不屑的表情。就那群呼啸山林,驰骋平野的疯狂家伙们。常自以为代表正义,却受认知能力所限,行事难免率性而为,不分轻重是非。
游侠们当然会因为某队商旅被劫而去追逐盗匪,同时也会轻信一个寡妇的哭诉而去挑衅贵族首领。他们通常会聚众以多打少,取胜的手段也并不为人称道。依据以往失败者的江湖经验,倘若见有哪位游侠勇士神色凛然地举起长棍,高颂象征天地浩然正气的誓词时。请务必提防暗中还藏着个手拿弹弓的同谋者,随时在准备施行偷袭。
“老师,我有听说游侠从关外带来的消息。”龙颉另有疑虑问道:“剑为器,既能为德者所用,也能为黑暗邪恶的力量驱使。”
“那是尚不明确的消息,可能被游侠们夸大其词。”老巫师恢复了严肃神情:“有一种隐秘的力量在南疆显现,它亦正亦邪在于剑者心中。我现在仍不清楚它为何而来,以六爻卜卦也未能占得吉凶。”
“蛮王的影子守卫,号称死灵剑士。”龙颉说这话的时候,不像是个十五岁的大孩子:“未来某天,蛮王会以死灵来试探中原虚实。我对此其实并无畏惧,只不过死灵手中有把上古玄铁铸成的神剑,威力强大无比。”
“所以……我的殿下手中也应该拥有一把玄铁神剑。”老巫师轻轻说道:“王者能预知危险,当有勇气与决心,亲手护卫我们的土地和人民。”
“可是玄铁神剑呢……到现在还不知道它在哪儿。”小殿下的言语有些失落,使劲晃了晃手中轻飘飘的宝剑:“如果我得不到玄铁神剑,更要抓紧时间学习劈砍大斧的本领了。”
“恳请殿下努力修炼剑术,别老惦记着精钢斧子。”老巫师继续劝慰道。细言慢语声中,满是皮褶的脸上逐渐绽放出淡淡而温暖的笑容,仿佛变作了诗意般的年轻。
“远芳寻踪迹,空谷有回音……透过浮光所现,我能看到那位铸剑师。她徜徉于时光静默,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她知道有一天会满怀欣喜地站在你面前,为殿下奉上神剑。她希望殿下相信,即使在岁月流转中,你们或已忘记了彼此的样子,但她的心里却始终记挂着你。”
落霞山,隐士之地。
纵行孤高路远,青峰连望紫烟。薄雾笼晴翠,云壑挂飞泉。枯木松下,一盘残棋未拾。黑白分明,局中藏有真意,草堂案前,几卷经书散香。疏笔淡墨,暗写平生素愿。
半山幽林静处,宣道台上,林隐大师正在侃侃而谈,朝向座下七十二弟子宣讲尘世解脱苦厄之法。他的身后立着个心爱的徒弟,名唤子聃。这是个日后开山立派的宗师级人物,当时还只是一个侍奉茶水的小童。
大师弘扬的道理本质并无艰深,只有些现实难以坚持的苦恼。是以人非草木,皆有七情六欲。若想让凡夫俗子们甘愿放弃眼前享乐,潜心进入苦修之道,只能为他们事先设定一个更具诱惑的宏远目标。
“世人贪恋财色名利,为五欲之乐,为虚妄相。乐成苦因,苦为乐果,此难成安乐。修士坐禅以定正念,为静心之乐。虽破除妄想而不计得失,若无益于他人解厄,仍难成安乐。”林隐大师为此高声论道:“若想永得安乐,众弟子需常思智慧,善积功德,勤耕福田,如法修行。开解世人愚顽,以助人之乐为乐。方能自在往生,登临极乐。”
座下弟子悉心听闻真言,各思进修法门。其中更有心机敏捷者,刹那间忽而明白领悟:“原来师尊也并非无缘无故,前来教导我等俗众。似他这般劳神勉力,费尽口舌。亦不过是想此生修得圆满,来世好脱离六道轮回之苦,前往极乐世界去也。”
林隐大师讲得口干舌燥,拿起杯子啜饮茶水。方才回头,看见身后的童子好像在出神发呆,因此开口问道:“子聃,何忧?”
“回禀恩师。”子聃应声回答:“大师兄下山月余,至今未归。弟子正在想他。”
“伯炎下山,投身红尘寻路问道,也算修行……勿虑。”林隐大师说完这话,又往台下看了一眼:“怎么也未见子重,有几日没来了?”
“回禀恩师,二师兄仍在山中。”子聃应声答道:“只是他最近几天,夜夜披衣起身,长时仰观星象。倒惹得白日里睡卧床榻,困倦不醒。”
“晨昏颠倒,梦里修行。”林隐大师吩咐徒弟道:“子聃,现在日已正午。你去到他房中看醒了没有,顺便给弄点吃的,别让你师兄饿坏了肚子。”
子聃依言领命,先自林中摘了些山果,再沿着山阶拾级而下,一路小跑赶去子重的居所。未至草堂跟前,耳闻棍棒呼啸之声。小童子把眼四处张望,远远看见风隐者已然装束齐整,正在抖擞精神,于茂竹林间来回穿打。
“二师兄……稍歇!”子聃扬手叫停:“我带些吃的来,师傅怕你饿坏了肚子。”
子重闻声放下棍棒,走到竹林旁边。修行人克己自持,无所欲求。渴饮清泉,饥食山果。不问世间繁华起落,安心据守方寸净土。
“师傅没有怪罪于我?”子重吃了枚果子问道。
“没有呢……师傅好像知道你在操心什么。”子聃带有几分好奇:“他没有明说,我也猜着了些……是不是天上那颗奇怪的星星又出现了?”
“天有异象,星光遥指西南。”风隐者略加思索,答道:“似乎预示着那里有事将要发生,但我还不知道是些什么。”
“不管何事,总归是世间事。”子聃想了想言道:“事情分好坏……师傅说好的事别问,坏的事就要去看看。也许等再过几天,大师兄会带来一些消息,到时候我们就能知道有什么事了。”
半月之后,雷隐者携弧月轮从江湖归来。
伯炎此行去了趟中都城,所见所闻可谓令人称异。茶楼会馆内,众人议论纷纷。说是蛮王一统南疆后,积极在治辖领地推行中原文化。夷民身穿中原服饰,效仿学习中原礼仪。满朝称颂,喜那七位亡国公主俱都安全送返,乐见年年岁岁有使臣向姜王纳礼进贡。重关内外,祥和安宁。寰宇皆清,举世太平。
“如此说来甚好。”子聃拍手笑语。
“怕是虎狼之意。”伯炎深谋远虑。
乌岩山,云台之上。
傍晚时分,灵月宫的两位侍女白衣飘展,站在风中向着远方极目眺望。天际云霞呈现出锦缎般的色泽,群山峰峦掩映夕阳余辉,耀动着橘红色的圣洁光芒。
“好……好好好美……风景。”小素月已经长成个十八岁的大姑娘。她纯洁而美丽,活泼又多情。惟有缺憾,就是说话时口齿有些磕巴。
吟风看过远处的落日群峰,转眸望向身边的小师妹。哎!实在是令人称羡呐!哪里才是最美的风景?你可是比那风景还要美丽。明眸皓齿的秀美容颜,白里透红的粉嫩脸颊,满满的全是少女感。反观自己,岁月不经风雨,花季悄然离去。
‘人到三十三,倒塌半边山。’
三十来岁的吟风侍女叹了口气,为自己逝去的青春缅怀惋惜。早过适龄,耽误了婚嫁的最佳时期。毕生目标所指,应是朝着灵月宫的掌门位子而去了。
“我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我自己会坚定的走下去。”吟风为此下定决心,从无怀疑。可是每当她面对素月的时候,便会心生怜悯。自打心底认为如果让小师妹也要走上相同的道路,总觉得有哪里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