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浮光 · 暗影(1 / 2)
小河水静静流淌,像时间逝去不返。居住在古树村的日子里,剑师仍旧心无旁骛,全身心投入到他的伟大事业中。熔炉火焰,炽热燃放。相较从前而言,抡动铁锤决心不变,情怀感触大为不同。若说最初铸剑只为达成一个梦想,现在更多是为了忘却。
铁匠铺内,每次‘铛铛’地锤击敲打,重复不变的高亢声音。总能慢慢消除因深切思念而带来的意志消沉,不停地催促伤心人回到当下时光。年复一年过去,饶是剑师十二分努力,玄铁尚未成神器。他于此铸炼过程中耗尽心力,切身领会到痴女子那份长久徘徊河畔的等待之情。
“我预测你不会成功……。”同心玉光芒闪耀,昔日笑盈盈的女子,忽而出现在铁匠铺门前。她熟悉的容颜终不见老,戏谑的神色一如当初。
“那没什么……。”剑师屡受挫折,已经变得非常乐观豁达:“人世一场,铸剑为心……这或许就是证明我存在过的最好方式。”
“我知道你不会放弃……。”女子投来怜惜的目光,然后又向他挥手作别:“记住彼岸有约……我还在河的那边等你。”
“我会去……!”剑师郑重允诺:“我会去……。”
微风拂动,女子衣袂飘舞,顷刻化作漫天纷飞的白色花瓣。旧梦如昨,当剑师眼前再度出现同心玉闪耀的光芒时,迷蒙幻景转为清楚现实。只见铁匠铺外微笑着走来一位提篮少女,那是已经长大的名玉姑娘。
“好爸爸,你该歇息会儿。”名玉进得铺内,放下手中篮子。含情笑望满头大汗的父亲,以及砧台上冒着火气的笨铁:“其实无需太过着急……依据前辈们的铸剑经验,反正要用尽一辈子才能完成的事……。”
“时不待我,谁能知晓这辈子的长短呢?”剑师已然年近六旬,两鬓渐作斑白,近日来时常感到身体每况愈下,总有些力不从心:“趁现在还有点余力,我更是丝毫不敢放松。”
“智者古树有过启示,锻造玄铁需遵循自然之道,若起执念于铸剑无益。”名玉出言相劝,很是担心父亲的身体状况。
剑师不闻古树声音,只听从女儿话语。依言放下铁锤,稍微喘了口气。名玉但凡得点机会,便习惯性地接上手抄起重锤,尝试着敲打玄铁。剑师见状无可奈何,屡禁不止也只能摇头叹息。
铁匠家的女儿胳膊纤细,出人意料蕴藏有天生神力。村里的毛头小伙子们为此吃过大亏,现如今都不敢再跟她比试掰腕子。谁要是不服气捋起袖子来挑战,任凭你个浑小子暴起青筋,竭尽全力。女孩儿只需‘嗨呀’一声娇叱响起,即刻用碾压的方式轻松获取胜利。那个让周围观众哄笑的场面,足令失败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火炉旁,名玉姑娘不费气力,娴熟挥锤‘铛铛’敲击。她如痴如醉闭上眼睛,仿佛是在演奏世间最美妙的音乐。无拘无束的年少时光,即将成为过去。古树村的女孩们长大后,都要做出各自的人生选择。与她一起玩耍的身边姐妹及至适龄,有的去往茶园学习制茶技艺,有的捻起针线成为绣娘织女。
“我来自大河岸边,是打铁人家的女儿呵……。”名玉在轻轻地哼唱:“我们家世代真传,从我爷爷到我爸,个个本领大……风箱呼哧,熔炉烧燃,心血热情要灌注。父子携手,师徒合力,大锤小锤轮番打……茶园小妹哟!绣娘织女啊!你们有空好来看一看……哎呀呀!列整整。镰勾锄头铁犁耙,阔斧弯刀精钢叉。亮锃锃,光闪闪。樵夫农民都喜爱,游侠豪杰齐赞夸……。”
“别忘了我们还有个梦想……。”剑师感觉像是被揭了短,急忙红着脸提醒:“铸炼玄铁神剑!这才是最重要的……事关未来世界的安危。”
“我知道……我知道。”名玉笑着回应:“时机未至,所做也只有等待而已。”
这句话不管是出自智者古树的提示,还是女儿自己的想法。其中道理,已被剑师认可接受。先前立志坚定,以为只要努力就能达成的目标。渐随时日消磨,如今只在心中存留一点淡淡痕迹。
“乖女儿,你唱的歌谣倒是很有意思。”剑师转过话题,有意问起:“……该不会是跟那个娘娘腔的小子学来的吧?”
“大哥哥确是教过我唱歌。”名玉动情怀念道:“他说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处神秘纯净的花园。每当园子里的花儿盛开时,就会触发心中最真挚的情感。我们可以通过歌声,完整表达出来与人分享。”
剑师对此无言,不做任何评价。
行吟者的歌声极具感染力,尤其是针对那些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在他热情传唱的歌谣里,爱情是唯一永恒的主题。
世间万物,因爱而生。爱的力量可以超越一切世俗划定的界限。美丽公主会看上分文不名的穷小子,英俊王子苦苦追求着牧羊女。爱的光亮甚至能够折射进死亡覆盖的阴影。那些生前无法相守的痴男恋女,即使死后身躯归于尘土,凭借不屈意念也要化作藤缠树,也要变成双飞蝶。
然现实的情况颇具讽刺。这些年来,行吟者本尊一直在外漂泊,无以为家。纵有满腔柔情蜜意,也没找着个心爱的姑娘。去年夏天,名玉十六岁成人礼之际,久未逢面的行吟者忽然回到古树村,带来礼物恭送惊喜。仪式完毕后,在河岸边的老树下,他满含深情地祝福了名玉姑娘,而后向在场众人拱手告辞。
“诸位亲爱的朋友们,这是俺最后一次跟你们相聚啦。”行吟者不知何故,值此喜庆的时候却哭成个泪人儿:“呜……俺要漂洋过海去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到中原世界了。”
“你一定是为了爱情。”剑师略带调侃道。
“没有啦……什么都没有啦。”行吟者悲伤作答,一时间恍如大彻大悟:“全是虚妄的幻想,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爱情啦……。”
他就这样神情落寞离开了古树村,临别时留下的孤单背影使众人唏嘘不已。村里年轻人在惊诧之余,开始重新探讨世间情为何物。这其中,尤以小豆子为甚。少年本自对未来抱有美好憧憬,心中萌发出一种朦胧情感,感觉捉摸不定,不晓得是否为爱情。
春日的阳光和煦而温暖,篮子里鲜花散发的馨香弥漫屋内。剑师望着砧台边敲打玄铁的女儿,心想她已至适龄,因此开口问道:“我说闺女啊……你觉着豆子哥哥怎么样?”
“小豆子么?”名玉姑娘用手按住铁锤,摇了摇头:“……他就像是个小孩子。”
最近来跟剑师家说媒的人不少,十里八乡远近都有。所谓女大不中留,剑师很清楚女儿不会一直留在身边。论及将来出嫁,若要考虑诸多因素,首选还是留在古树村为好。
剑师对豆子他们家知根知底。豆子爹死得早,娘亲改嫁别处,豆子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豆子爷爷是古树村里最为德高望重的长者,当初就是他老人家率领村众接纳了远道而来的剑师父女,并对其铸剑事业给予了全力支持。豆子奶奶非常疼爱名玉,早把女孩当成自己的孙女。当然咯,奶奶的喜不喜欢与爱情无关,重要的是豆子哥哥对名玉妹妹很有想法。
“无论是怎样的男人,其本质上都是个孩子……若想要真正长大,身边必须有个聪明女人来对他悉心指点。”剑师作为过来人深有体会。如此面授机宜,自是希望女儿能够放下偏见,迅速认清问题的关键,顺便给那个总也长不大的单纯豆子一次机会。
“我可不是那种聪明的女孩,很容易着急冲动,尤其对那些幼稚的男孩子更加缺乏耐心……他们为此没少吃过我的苦头。”名玉姑娘对此未作深刻反省,反而甩手‘铛’地震响铁锤,再次印证火焰与激情相伴而生。这像是深藏在骨子里的东西,时时刻刻要等待积聚爆发。
铁匠家女儿挥锤的时候,脑海里忽然闪过旧时画面。还记得幼时那天,在中都城的郊外,她紧紧按住那个淘气的小男孩狠狠揍的场景。就算他是尊贵的王子,就算他年纪再小。只要胆敢前来冒犯,就不能有丝毫的纵容客气。
“女儿喂!我来说个实话,你可别不爱听……。”剑师当然明白作为父亲应尽的职责,仍在耐心劝告:“瞎逞强的女孩将来怕是嫁不出去,男人通常更喜欢温柔的女子。”
剑师的这番教诲却不尽然。采玉够温柔吗?好像也不太够哦!若要认真论起来,女儿的坏脾气肯定有一半是遗传了母亲,另有一半则是自小许她在火炉旁玩弄铁锤给闹的。
父女二人没聊到一处,各有各的想法。名玉姑娘不再答话,面无表情举起锤子继续‘铛铛’敲打。
剑师站在一旁看着看着,感觉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他自己每回锻打玄铁时乐在其中,凭此感悟人生真谛。但是每回看到女儿在做同样的事情,他就平白无故生出许多担心。
“停……停……莫锤了!”老父亲忍无可忍,伸手加以制止:“好吧!我们都该省省力气,出门去小河边上走走……就让智者古树来引导我们安静思考,同时希望河水会把你变得温柔。”
春风轻,小河淌。古树虬曲枝干,遥望对岸空山。
曾经天真的吹笛牧童现已长大,变成个多愁善感的少年。近来常趁无人之际,偷偷摸摸地溜到树下,暗运天生神识与远古智者反复尝试对话。他看似表面坦荡,实则问询的内容极其私密,不足为外人道也。
要说睿智的树神凝目注视世间苍茫,本不愿回答某类无意触及的话题。却也招架不住痴心豆子的情切百问,终于这天给出个古怪答案。
‘幽兰在山谷中独自绽放,心爱的女孩像河水一样流走。’
古树村少年得知讯息后目瞪口呆,很难接受这种结果。正当他惶恐不安,一屁股坐在那粗大隆结的树根上时,忽而又有所感应。猛然联想到老树长久以来,于此沉默中孤独等待,从未有过一棵树侣相伴。会否它也是百无聊奈之余,遐想着山谷的兰花,眼望着身边的小河,所以才给出这样的启示。
少年心有感伤,流出几滴眼泪。当下犹豫再三,反复思量,便打算代替老树有所行动。先去淌过小河至对岸山谷,到那里寻找探访一株幽兰,回过头采摘兰花来敬奉古树。
豆子哥哥念到此处,急急脱下鞋袜,撩起衣襟说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