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颗眉痣(2 / 2)
老大道,看老四没出息的样,这一辈子别指望借你什么光。
有人叹口气说,咱们哥几个这辈子就指望老六了。
老四又以沮丧的口吻说道,来世再不托生流浪儿,人不人、鬼不鬼。
我从现在起就想结束流浪生活。我就不信,难道人间有天生受苦的命,就让我摊上。老六断然道。
货场保卫感觉稀罕,为他能说出这番有骨气的话,暗暗赞叹。
老四嘿嘿笑道,我们这样的人,也就是偷鸡摸狗捡破烂混日子,看人脸色行事,你去乡下难道还能当上社员?
老六果决表示,我有这个想法已经憋了好几年,别看我长得又瘦又小,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不怕干活,再说干活也累不死人。这种流浪生活挨饿受冻更看不见人的好脸色,总感觉像有座山压在心上,就这样混下去,还不如硬着头皮去闯荡。赶上全城清理盲流,我们被收容,你们还有爸爸妈妈领你们出来,收容站的人开始还问我,我家在哪儿,我说我不知道,他们又问我父母,我说没见过父母。后来再看见我,自认晦气,真倒霉,怎么又遇到你!回站里逢人就说,小倒霉蛋又圈进来了,引来一场哄笑。你爸妈怎么生下你就当垃圾扔了?我想恨爸妈,连爸妈影都没见着,好坏没印象,恨都恨不起来。我常见大街上有年轻的男女,抱着孩子或用手拉着孩子,才想起我爸妈在哪里。没听到这样的挖苦嘲笑,我就恨不得脚下大地裂出一道缝钻进去。直到有一天,收容站的人再看到我,笑话我场场拉不下,是地道的人渣,让我自消自灭,说我是地道的人渣。我不知人渣是什么,后来收容站的人再看到我,都懒得收容了,挖苦地说,让我像灰尘一样消失。我想起令我最难堪的那件事,老大在场看到的,我去搀扶骑车子被摔倒的姑娘,反而遭到她的呵斥,过往行人看我都不是好眼色,心里顿时难受极了,像我这样的人将来找对象都没人愿意跟我,忽然一下子明白人渣是什么了,胆子反而变大了。只要不偷不抢不骗,不信就混不出人样,好歹混个正经身份,让人正眼看看。
老大动情道,老六无家可回,我们虽然感觉回家没趣,好歹都有家,他一直孤苦伶仃,心里该有多苦。
老六道,我只觉得我的家不在城里。我在城里呆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流浪儿,再这样下去也好不了哪去,正经的年轻人,找工作都挺困难,还有那么多返城知青。我对乡下充满了希望。几天前,我看着那边江岸,柳枝发芽,嫩黄色的景色美极了,我特别喜欢。我想起以前车站广场旁立着大牌匾上的两行字: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我更坚定了去乡下闯荡的决心。城市虽好,却没有我的一席之地,农村落后,天地却广阔,种地总需要人手,不会嫌乎像我这样的人,最有可能为我提供立足之地。昨晚我做梦,梦里有人告诉我,不要只看到现时农村的落后面貌,而要看到将来农村的美好前景。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决定立刻动身。
难得,老六做梦都能梦到有人指点他。老大夸完了老六,又叹道,现在世道在变。兴许老六赶上变化的年头,会给他带来好运。
老六道,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总不能等着它去发生。
老大笑道,老六还能说出这话,真不简单。老六说什么都能说出道理,和你常听广播和说书的有关吧?
一下子触动了他的隐秘心事。老大的话,说中了他内心指向所在的小秘密。他喜欢听说书的讲故事,偶尔听到说书的和听书的人说,喜欢去农村说书受恭敬,安排在大队部,面对全村百姓说书,不但痛痛快快给钱,还给好吃的,特别是讲完故事,晚上能躺在热乎乎的大炕上美美睡一觉,兴许还能做个好梦。哪像在城里说书受歧视、遭受白眼,落下不劳而获的名声,被撵走。
说书人提到的大队部热乎乎大炕,立刻使他兴奋起来,成了他美好的向往所在。他觉得,那就是他的家。他不便向伙伴们说出这个秘密,担心说出来遭到他们嘲笑,笑自己太可怜。
老大叹道,我听家里来的客人说,人要真发心做事,肯定能做成事。那么多上山下乡的知青,有几个是自己发心想去的,好多都是随大流,赶上返城大潮,一个不拉一窝蜂似地全回城了。
本想下驱逐令的保卫,知其身世大概,叹其命苦,惊其命大,身处此境,竟有作为之念,不禁暗暗称奇,更不忍心撵走,想走过去称赞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转身悄悄离开,心里在默默祝福老六,心想事成。
老六渴望有人指引自己的人生道路,可是,谁肯为一个流浪者指明人生方向?他的人生命运航船,就这样不经意间,被热乎乎大炕所吸引,即将扬帆启航,未来人生道路的一切,又都那么不确定,希望?向往?光明?幸福?茫然?崎岖?苦难?深渊?
他毅然决然,拎起自己的包袱,与伙伴们告别,沿着北向公路一路走下去。
……
当天黄昏。老六又饿又累,昏倒在距离凤城几十里路的大榆树村西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