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里(1 / 2)
衙州城有条水宁老街,在街口向内望去,街道宽一丈左右,相当拥挤,地面是横砌条石,两侧店铺众多,且多以砖木构成,黑瓦铺顶,配雕饰木窗,成小楼状。
街内游客络绎不绝,不少异邦人在此行商,走于街道中,步子快了必踩身前人脚踵,步子慢了,必被身后人踩脚踵。
京枕桥与沈付情吃过仙婆带回去的早点,便溜到了这条街。他二人寻觅半天,终于是在街那头找到家琴铺。铺子内不小,四周摆满了琴,中间一大桌横在中间,红布铺在上面,再其上便是各式各样的古琴了,沈付情就在这店内转来转去,时不时敲敲琴面,拨拨琴弦。
店内一老一少,老的是老板,少的多半是他亲儿,顾客让他们应接不暇,忙活了半天才注意到到京枕桥二人。
“客官,您要什么样的琴?”小伙子满脸质朴笑容迎来。
“要你们这最好的伏羲式。”萧宋的古琴以仲尼式为主流,少有伏羲氏。京枕桥方才转了几圈,伏羲式虽有几张,但他一个外行都觉得质量不过关,索性直接要最好的。
“呃这,客官您稍等。”小伙子明显经验不足到,凑到自己老子身边念叨了几句,不一会老板就堆满了精明商人该有的笑容迎了过来:“客官要最好的伏羲式?”他见京枕桥点了点头,给儿子一个眼神,示意他接待好客人,“客官跟我来。”
二人跟着老板一块进了铺子里屋,老板示意他们稍等,自己在里屋深处翻了半天,找出了五张琴,琴上还积着尘灰,看上去很久没有拿出来过了。老板把五张琴整齐的摆在他们面前,吹了吹上面的灰。京枕桥开扇拂去尘灰,让付情自己去挑。
五张琴规格基本一致,只有中间一张偏细窄。付情弓着手指,用指关节敲着五张琴的琴面,又凑近了端详,发现竟然全是古桐木所做,琴面平滑且扁平程度正好,三张为冰纹断,两张为流水断。
五张琴的有效弦长皆为常制,弦距也是规矩,能下指。琴徽三张为银制,一张玉制,一张石制。单从这些方面看,五张琴皆为上等。
沈付情又从右往左挨个试琴的散音、泛音、按音,一遍后,沈付情心里有了已有了所选。
她走到了最边上的一张琴旁:“我看这张就不错。古桐木做的琴面,银制琴徽,音色又好。老板,价钱?”
“五百贯。”老板见她喜欢,更是笑容满面,这价格自然也就跟着涨起来。
“这么贵啊?可是,我们身上只有一百贯……”沈付情看起来满心遗憾,但她却很满意老板口中的五百贯。价不高怎么配她身份?
“这姑娘你是懂琴的,你应该知道这现在都是仲尼式,上乘的伏羲琴市面上可没几把,我可都是珍藏的宝贝,价自然是高。”
可不是珍藏的,灰都落一层了。
“枕桥,我看刚才隔街那支商队的鹤鸣秋月式挺不错的,材质还是棺椁老木,金制琴徽,价格二百贯,跟那商队说一声把琴留下,我们回去凑凑钱。”付情说完,转身就拉着白堂往外面走。
这些琴都是好琴不假,积灰却已经说明了它们很久都卖不出去了,她可不信老板能就这么放他们走。她心里敲着鼓,但脚下的步子一点都不能乱,左脚就要踏出里屋,老板终于叹了口气:“二位等等。”
“老板还有事?”京枕桥转头淡定摇着扇子。
“那张琴是我这里最好的琴了,价格就这么高。但是其他琴……一百贯,一百贯你们拿走!”老板像是做了个大决心,低垂着头哀叹着气。
沈付情转身装作不满的样子,嘟囔着:“这些琴也要一百贯…”在另外四张琴前转了三转,拿起第三张:“就这个吧。老板,麻烦您装好。”说完就要付钱。
“说好了,我出钱。”
“那…却之不恭!”沈付情接过了装好的伏羲琴,转身就出了里屋。京枕桥从随身行囊中约莫着掏出了十两黄金,递给老板,最后怕不够,又掏了一两出来。
老板双手接着黄金,发现自己好像才是被忽悠的那一个。京枕桥走了三步突然驻足,回头向着屋脊上望去,可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他皱皱眉头旋而又舒展开,追上沈付情去了。可就在他走后,那屋脊后面缓缓探出个头戴兜帽的脑袋……
江楚回秋棠坊时,发现坊外有官吏带着两个下手,手里端着纸笔,在问着院墙边蹲坐着的一少年什么。再近点不难发现,这像极了以前的采诗,是朝堂上新下的政令。
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
江楚见那少年挥挥手,遣发走了那官吏,自己便向他走去。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给那少爷牵马的那位。那少年看见地上人影过来,抬眼就见江楚一身白衣公子样,连忙一拍屁股就准备起身弯腰,嘴里熟练道:“呦,官人好!”
江楚一把摁住他肩膀,“坐。我不是什么官人,穿的干净些罢了。”
少年眯着眼笑道:“您别胡说,看您这样,身份就不一般。”
“就算身份不一般又如何,你就该这样,点头哈腰?”江楚在他身旁坐下。
“不然呢?像我这样的,生来就算贱命,只能干些给人点头哈腰的活。有钱人想骂我们,我们得受着,头上的人想骂我们,也得受着,您说我们不贱谁贱?”少年冲他笑笑,从墙根边一堆野草里薅起根枯了半边的,在手里捻着,然后扔出去。
江楚侧目望他,发现他只是脸上泥灰多些,因为一直干着粗活糙了些,五官却出奇的正,就是嘴角莫名带着一股痞气。
“为什么在这客栈给人当杂役,没想过别的路么?”
“为啥?没钱呗!”少年把背靠在墙上,“别的路,不是没想过,也走过。我爹娘一直想让我好好念书,然后当个官。但家里穷,书都是我爹了打猎,回来换了别人折角缺页的老黄本,字儿都看不清。考了四五次,连乡试都考不过,还把家里考了个叮啷咣当响,我还学个啥劲?”
少年又薅起一根:“再说了,我也不想当官,当官的有几个好的?我可不想跟他们穿一条裤子。我啊,就想学点本事,闯荡江湖去!您想想,那竹林里的剑客,还有山林里的隐士,多自在啊!”少年把手中掰断的草扔出去,咧嘴一笑,牙齿格外的白,却突然一叹气,“但是也只能想想……”
江楚没答他这话,盯着少年薅的那坨草,自己手也不安分起来:“方才那些来民间采言的官吏,你为什么把他轰走了?”
“他们问了,我说了,皇帝老儿就会看吗?诶不对,这新皇上好像挺年轻哈?”
少年半开着玩笑话,偏头扫了眼江楚,才发现这个人跟他见过的所有达官贵人都不一样,“行,就算皇上真的会看,那真的能传到皇上手中吗?”
江楚又薅了一撮草。简单两句话,却道出了少年这般年纪不该经历的一些东西。这人看上去跟韩书良差不多一般大,可性子却明显沉稳大截,心境也老成不少。
“你对萧宋就这么失望么?”
“萧宋?嘿,早在几年前就烂透了!”少年拍拍手,然后搭在膝盖上。江楚在他身边沉默下来,只有薅草的手没有停下,一边薅一边扔,再想薅的时候发现墙根那一堆草已经被他薅的一干二净,就把手上仅剩的那根叼在嘴里。
这玩意的手犯起贱来就没个下限。地上被他扔成一片的草要是能说话,估计早就开始问候江楚祖宗十八代了,搞不好还决定等江楚入了土,一块去他坟头上蹦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