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1)(1 / 2)
——景炎四十一年金秋
如果你问现在的黎江楚,是从什么时候把那故人的背影烙在脑子里的,他可能不单单会告诉你一个年月时间,还会给你多讲些,关于那年中秋的故事。
那年的月亮掐着日子,到了该圆的时候。萧宋明确规定中秋三日假,更何况是书院。假前一日早上完了课,杨先生早就放消息给学生们。
学生们照往常下了课该书阁跑的,可今个下了课十十九九的都往书斋围——就因为沈付情要在书斋的碧水环亭的旷地上抚琴。江楚在阁楼露台倚阑而观,楼下学子围坐无一高声言语,恐惊这琴韵意境。江楚阖着眼,脑子里是漫过空山的花草,风翩舞着枯蝶,牵起万千蒲公英渡过一川平江。
泛音、散音、按音在耳边回绕,仿佛天地裹挟着万物众生在脑海中颠倒,直至最后一音拖着韵尾绕梁不绝,底下雷掌轰鸣,这才把江楚炸开了眼,这才发现昭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了他旁边,
江楚扫了眼底下的人,没找着萧也韫,“你有见到也韫么,下堂就没见他了。”
“萧斋长方才在我们斋舍那边,跟邱暇起了些争执。”
邱暇这姑娘没啥别的特点,唯独嘴碎格外突出,什么破事都想管管,尤为喜欢把自己置于道德的顶端去俯视他人一切行为。这男生里有许言,女生里有邱暇,整个学府的嘴全被他俩人承包了。像如当初萧也韫被江楚拉床上那事,在她嘴里不知道反复辗转的嚼了多少遍,恨不能把这俩人的品德嚼个稀碎。
再近了说,昭卿跟江楚亲密的关系,也没少躲过她那嘴。再加上那晚上坠湖,可算是被她逮住把柄一样。可邱暇从平日外在的行为举止,虽算不得大家闺秀,也应该是有过教养的人,怕是念过的书都被她嘴嚼烂了,一点没往心里去。
“他怎么跑你们斋舍那边了?还能跟邱暇起争执。”
“不然你觉得为什么他俩能起争执?”昭卿把头发捋到耳后去,“今早几个姑娘发热腹泻,斋舍的管事儿先生一时间找不到人,就让萧斋长给她们送些药去。”
“(恍然啊……让我猜猜,他被邱暇堵院门口了,还被说道一通。”
“(嗤意一笑站在高点评判着不关己的事情……我从萧斋长那接过的药,让他回去了,至于他去哪了。”昭卿轻轻摇着脑袋,突然一转话题,对着底下的沈付情扬扬下巴,“你喜欢么?”
江楚对着昭卿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直了直背:“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携来耳边的绮丽河山幽荫松林,怎叫人不喜欢?”
昭卿点点头:“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
“玉徽光彩灭,朱弦尘土生。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
“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筝。”
“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
“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
江楚突然转了话儿:“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昭卿一愣,听着这跟古琴半点不沾边的诗句,恍了会才转过来弯,微微歪头对他挑眉一笑,“我可不敢攀易安居士的八斗才。琴我不会弹,但是会些别的,(扬扬下巴想听么?”
江楚偏头见暖阳打在她鼻尖上,懒懒的转了个身,胳膊肘靠在栏杆上,看着昭卿用腰勾起整个上身,倦着双眼,嘴角噙笑。
江楚嘴上不说,脸上可早就把“想”这个大字写得清清楚楚。昭卿转身下了阁楼,剩着江楚跟她从嘴里飘下的一句“等着”在这里干候着,结果南昭卿没等到,倒是先把萧也韫等到了。
“邱暇那边的事处理好了?”
“你属狗的啊,鼻子这么灵。”
“可不是,专嗅你糗事!”
萧也韫气定神闲反攻道:“那也比你把人南姑娘摔湖里好。我就说你和水有缘,你还不信。”
“(无奈一笑她踩空了,我没拉住她,可不准胡说。再说了我刚来学府怎么掉湖里的,你没点数啊?”
“(笑行,不说了。今下午有打算么?”
“还没——”
江楚话说一半,听下面突然一阵喧闹,扭过身望去,才见昭卿取了琵琶,在沈付情旁边的石凳上缓坐下,左腿翘在右腿上,露出一截倾斜相并的如雪玉腿,整个身子懒在斜抱的琵琶上。
昭卿玉指一挑,琵琶声如十里酒香一样,让这周围的人第一次体会到了耳朵的醉熏感,宛如沉溺于华灯初上的温柔水乡。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萧也韫被日光刺得微微眯着眼,望着南昭卿削葱指在弦上拢捻,如玉珏相碰撞,又仿若云雨探访杳霭空山,“江楚,你说你上辈子修的什么福分?”
江楚有些愣神,没应萧也韫的话,神思全在眼中的佳人身上,玉颈与琵琶肚的优美弧线相映衬:“何人劚得一片木,三尺春冰五音足。一弹决破真珠囊,迸落金盘声断续。”
他着呢喃的话语刚落,却听昭卿停了声,四指由内到外临弦琶音,待余韵在众人脑中消了尾巴,再起勾挑。沈付情在一旁听了昭卿三个音,便知道她要弹什么,十指在琴弦上与之共奏。宛如翠鸟、游龙、垂莲、凌雪翩飞眼前。
江楚痴痴望着昭卿半合半睁的眼眸:“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昭卿在下面抬眼望着露台上负手阖眸的江楚,随后把视线挪回琵琶上,突然一扫四弦。沈付情被她突转的这一手弄得僵住了手指,露台上的萧也韫跟黎江楚同样一皱眉,这扫出来的一音如同一把长剑撕裂了一切梦幻的美好。
昭卿圆弧着食指与拇指,在弦上不断摭分摭分,而后在弦上开始滚奏,像要直冲云霄一般,顶着每个人的心跳。
江楚跟也韫相视,仿佛都看到了彼此眼中肃杀的寥秋,仿佛身处边疆军营,万千将士披坚执锐准备厮杀。昭卿滚着尾音,突然伸直四指,依次在弦上踢出,开始轮指。
江楚对上了昭卿的眼,发现她眉目锋冷,透过那双眸,他看到了自己从没见过的萧瑟哀愁,悲寥孤寂。耳边如千军万马开始蹄踏奔腾,旌旗幡动下,将军们的枪剑与士兵们的戈矛,在铁甲与寒锋中擦着花火,狼烟肆虐着橙红的落日,鲜血奔涌着黄沙。
沈付情顺着昭卿指尖的韵律,卡着最恰当的点弹拨几声琴弦,古琴的悠扬在这一刻为一场厮杀增添了沉重。
黎江楚掏出怀中的竹箫,萧瑟声声续断,平添肃杀凄凉。昭卿四指开始扫弦,愈扫愈快,起初如玉帛裂破,而后如战马嘶鸣,最后竟如铁甲削斩成残片。
曜日熠着书斋的琳琅树木,萧也韫却只觉得煞白惨淡。他看到了血肉横飞的沙场上,那一寸寸丢失的山河,还流淌着将士们的鲜血。
琴音、琵琶声、箫瑟渐息,他从腰间取下了长笛,清幽的哀婉绵延在整个书斋之中,仿佛那些葬身疆场的将士,被黄沙掩埋了尸体,在岁月的淡忘中,魂归故里……
乐器的声音早已经停歇,地上落满了被声声锋刃斩断的枯叶,围坐的学子各个目瞪口呆。他们是书生,在竹林卧石与泉流溪水中沐浴着千百年的知识,憧憬着皇宫里的欢歌宴饮,但他们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感受到血肉铸成的山河,直到今日。
他们不会懂“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更不会懂“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沈付情弹到最后,手指都在颤抖,露台上的萧也韫胸膛里奔着热血,起伏不定。昭卿把琵琶竖过来,放下一直翘在右腿上的左腿,抬眼对着露台上的江楚温柔一笑,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缓缓走进阁楼,上了露台。
昭卿看着江楚手里的竹箫,一只手从他那顺过来,然后把琵琶给了他。江楚摸过琵琶,就在手里一通捣鼓,忆着昭卿的手法,照葫芦画瓢,结果这声是棉帛撕不裂,玉珠摔不碎,各个都跟断了弦一样。
昭卿敲着竹箫,就要对着嘴吹。
“诶,你不嫌弃啊?”
昭卿被他弄的一惊,怔了怔:“嫌弃你做什么。”说完直接吹了起来。结果她吹开第一声江楚后悔了,他就不该让她吹,因为她吹起来实在是有点要人命,声音比要被杀得驴叫声还难听,江楚都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底下的学生们刚刚缓过神,一男子,衣冠不太平整,盘坐在地上,一拍大腿:“太壮美了!当什么书生,读什么书!我要封侯拜爵!”而后他后仰着身子,对着江楚高喊道,“黎兄,听说你会剑术高超,能不能教我几招?”
“哼,有的人清高的很,求他,怕是人家最后把你当坨屎,一脚踹喽!”何鸪拍着手站起身,斜眼瞥了眼露台上的江楚,“拜将封侯?哼,将军有什么好当的?一群有勇无谋的糙人。哪像我们,能倾泻千秋,著一文章显世,得万古流芳!”
江楚胳膊靠着栏杆,脑袋枕在拳头上,勾着嘴角听着何鸪这“醒世箴言”,怀疑他是不是腚跟嘴巴长反了,不然怎么能放出这么臭的话。不过臭归臭,江楚憋口气不闻就是了,倒是萧也韫缓缓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