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弦音(1 / 2)
——景炎三十八年,岳崖学府
黎江楚第二次见到南昭卿,是在紫庐山东南角的岳崖学府里。
岳崖学府建在山中上下三大块平阔地带,背靠竹林,依傍溪流,是座文武通授的学府。这岳崖学府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但却颇有些盛名,只因这学府里三教会通的老先生。
从远处瞧,三大建筑群叠错耸立在这山林间,群鸟或飞或栖,白瀑漱流青石。再近,得见一门楼,高约七米,门近十扇,木门廊式,门檐上挂金色牌匾,书“岳崖学府”四个金字。
过石桥进大门,气势恢宏的大殿径然入眼帘。殿前不少学生走动,东边院落是先生的讲书声,往那边瞧去,只能看到个圆形古韵双层建筑。
江楚所在的是前院,这里有湖有亭有梅兰竹菊松柏梅,是个妥妥能把儒生圈死的地方。湖畔边多杨柳,盛清荷,簇拥在这湖堤岸,水中央,满眼尽去都是碧波绿意。有亭立于湖上,有女子弹琴于其中,江楚隐隐听得见,有人唤那女子叫“沈付情”。
江楚满鼻子荷香,把“摸爬滚打”一路来的劳累冲散了大半。往湖远处再眺去,发现在那碧荷清莲之间,乌木小舟上,南昭卿枕舟而眠。她皓腕搭在额头,衣袂顺着玉臂滑落,在舟沿飘曳,发丝如雪散满了舟头,一身素纱系着丁香紫披帛,微微弓起的腿,撑着那被风摆弄的裙摆。
她如是盛夏清荷里的红炉梅雪,却无兀而容入这一切,让一湖风光全成了她一人的点缀。她在江楚眼中,不再是美景,而是天地间妆点出的意境。
江楚不自觉往堤缘近了近,还陷在这美景无法自拔,却有人直接给江楚从屁股后头怼进了湖里。水花,荡起阵阵波纹江楚背朝湖底面向青天,两耳全是“咕咕”的湖水,窒息感压在胸口,让他呛了口气。
他透过斑驳摇晃的湖面,看见了湖堤沿上那仓皇担忧的人。他是翩翩公子,长袍一袭青白相间,点缀碎竹叶。头顶一小冠,相貌堂堂金玉相映,通身写满了温文如玉,让人如浸江海,满是绵柔风雅。
可温雅的君子江楚没少见过,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公子,可偏偏此人给其感觉不同任何一人。他是皓海书籍洗礼出来的温良骨,却透着尘世的苍远。
江楚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湖里呛了口气,可堤岸上的男人竟让他没了窒息的感觉,反而是一江春水的无尽情柔。他看着天穹上的太阳被湖水笼盖着,模糊掉灼热,剩下温暖。而那温暖下,那位公子飘然在清风流云间,抬起手向自己伸来。
自己便与他,一人沉溺江水,一人凭立清风,隔着湖面相对望……
八年前的他绝对想不到,他短短半个时辰内,遇到了两个让他一辈子铭记的人。
江楚拖着满身的湖水沥沥拉拉了一路,把路上所有人的眼球都给拽了过来。那位无意把他怼下湖的公子领着他迈进了斋舍,掩上了门。江楚的衣服全在包裹里,方才跟着他一起下了湖水,衣服全湿,已经没的换身。
“(温文一笑抱歉啊,害得你衣服全湿了,不嫌弃的话先穿我的凑合一下吧。”
江楚穷讲究的毛病不少,洁癖更是严重,可他发现自己对眼前这公子竟没有抵触感,伸手接过了他的衣服,“书可以坐下来慢慢看,走路得留神。你今天运气好,我搁湖边杵着替你拦了一下,那下次呢?你不就直接走湖里去了?”
“(失笑那真是多谢欠兄台了,算我欠你个恩情。”
“哎我卡住了,帮我一下……”江楚右胳膊穿到一半别住了劲,套不进去,“对了,我这真是拖泥带水的走了一路,还不知道你名姓。”
“萧也韫。”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苍竹缀之,怀珠韫玉。”
“你呢?”
“黎江楚。”
“(笑难怪和水有缘哈……”
“(无奈哎,我夸你你就这么打趣我?”江楚穿好了萧也韫的衣服,他俩一齐高,身材也相仿,萧也韫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全然看不出别扭来。
“(翘着嘴角欸不是道过歉了吗,回头还你恩情昂……”他帮江楚理好了衣角,“你刚到学府?”
“啊对,刚到。先生还没见着,倒是先在湖里沐洗了,要是再吃顿素的,这下可心诚了。”
萧也韫笑笑:“杨先生是如今学府前院的主讲先生,也是学府主事。根据入学成绩,居前者可以可入他门下。今日正好是杨先生讲学,你若有意向入他门下,我或许可以帮个忙。”
“你有妙计?
“(一笑妙计可谈不上。我是前院斋长,或许能帮你引荐一二,不过能不能成,只能看你自己。”萧也韫推开门看了看太阳,“哎,差不多了。走!带你去见见以前庙堂里的光禄大夫——”
学府沿承先贤的教学理念思想,老师讲少,学生思多,功在老师引到,学生刻苦钻研领悟。杨先生升堂会讲结束,学生陆陆续续出了讲堂。
萧也韫与黎江楚就站在门侧侯着,后者杵在那跟个标杆一样,感受着出来的姑娘们各异的神情眼色,而萧也韫则忙活着对那一声声“萧斋长”应和着。
江楚歪了歪身子探着脑袋往里瞅了几眼,发现这学堂四周环壁皆山水画,立着屏风,上书笔墨诗篇。中顶开敞通天,中间植古槐树,先生便坐于树下讲学。
二人待学生七七八八出个差不多,就往里进。萧也韫让江楚先站在门口,等着自己的消息。萧也韫走到杨先生旁,等着问学的书生问完,开口道:“先生,今日学府又来一新生。”
“今日才到?”杨先生抄起了桌子上的书,起身要走。
“他慕先生之风来此求学,奈何只是路上书籍掉落如失玉丢骨,寻了几天未果只得放弃,这才来晚几日,断非有意迟来。学生觉其气度不凡实为佳才,先生您看……”
“唔……让他来见老夫吧。”先生手中的书抖了抖又放下,抄抄袖子坐了回去。
萧也韫一拜,而后转身给江楚使了个眼神,见后者会意踏步而来,才往后退了几步老老实实站在一旁。杨先生扫了江楚一眼,就闭上了双眼,不再看他,上下褶皱频翻的眼皮一合,还真像那湖海上的波纹。
江楚看了眼萧也韫,心中暗苦,嘴上恭恭敬敬道:“学生拜见杨先生。”先生倒是不开口,俩眼闭的比棺材里的人还死。
江楚见杨先生半天不作声,桌上一壶一盏,碧烟还缭绕着茶韵,便微微上前一步,斟了盏茶,双手端在先生面前:“先生,请茶。”
杨先生一听,眉头隐隐跳动,偷摸睁开条缝,看了眼半满的茶杯,又闭上了眼,凭着脑子里的画面伸手去抓杯盏。万料想不到,江楚故意把杯盏往后稍收,让他抓了个空,就这么来回二三,逼着杨先生睁了眼,江楚也不再收盏,把茶恭敬递上。
门外,两个姑娘路过学堂大门前,一个是沈付情,另一个,南昭卿。她俩都是随眼往里一瞅,竟都停了步子。
沈付情:“诶,学府里什么时候来了个新公子?还生的这般俊俏!以前萧斋长是孤芳一枝,现在好了,有伴了。”她自顾自说着,打算上前追南昭卿,可目光挪向前才发现人没在前路,反而停在自己身边,也往学堂里望去。
“思顾,思顾?”
“嗯?”南昭卿在小舟上竟睡熟了,被沈付情薅了半天才薅起来,整个人有些飘飘悠悠,眼里带着说不出的倦意,连哼出来的声儿都带了些有气无力的飘忽。
沈付情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大上午的能在小舟上睡得如同死猪,可昭卿转嘴倒出来一句——我年轻,觉大。
南昭卿脑袋没动,眼睛微微斜向她去。
沈付情:“(有些震惊你在看什么?”
“看男人啊。”也不知道她真心里风轻云淡,还是睡迷糊了这还没清醒。
沈付情被她这简单的四个字噎住了,瞪圆了眼问道:“你以前不是从来不会……我也没见过你停下来看过哪个男人啊。”
南昭卿又把眼睛斜过来睨着她,伸出手指勾着她下巴,淡淡问道:“我看男人犯法么?”沈付情身子一僵,把脑袋从她手指上挪走:“……不犯法。”
学堂里面,杨先生吹开了凑到嘴边的茶叶,“(喝茶不打算向老夫介绍介绍自己么?”说完他掩袖偷偷把吸进嘴里的茶叶吐了回去。
“先生方才看学生一眼就闭了眼,学生怕先生满脑浩如烟海之博学,容不下学生面孔,学生又怎敢言草草名姓,希冀先生记住呢。”
杨先生听罢,轻笑一声,随即招起袖子,居然将杯中剩茶倒在江楚站立处前,茶水洒落在地,溅起些烟尘。
杨先生白花美髯似乎是翘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了江楚一眼:“(捋着胡须老夫将茶水泼在地上,你看这,是对是错?”
“先生为人师,学生以为确有不妥。”他顿了顿,看了眼头顶上参天的古槐,“但若今日地上茶水滋养缝下萌种,百年后其茂参天,庇荫学子,学生不知,这算不算功德一件?”
杨先生没说话,仍是捻着胡须,似乎在等江楚下文。
“茶水经日曝,而后成云雨,复归江海溪流山泉,终一日又成杯中清韵。那先生手中这茶,泼还是没泼?”
“哈哈哈,妙哉,妙哉!”萧也韫站在一边,连声叫妙笑得开怀,没成想被杨先生那满是褶皱凹陷进去的双眼斜斜一瞥,立马把吐出去的笑声吞了回去,险些没把自己噎死还差点咬着舌头。
杨先生又把眼睛偏回来,“(轻轻点头为何来此求学?”
江楚心道:“因为要来这求学啊,这问的什么话?”
可他把这话掰开来捋了捋,这老先生想问的可能是自己为什么要求学。寒窗苦读,考取功名,愿为天下止兵戈,愿为天下谋福祉,愿为天下留福音,这都是常年泡在边关的黎江楚在年少时的踌躇壮志,也许也是每个寒门学士最初的心志。
可他却不是这么答的,而只简简单单给了两个字。
“为,道。”
“道?”杨先生像是听了个新鲜,都快被白眉挤丢了的眼瞪大了些,“老夫倒想听听,何道?”
江楚抽了抽鼻子,拜道:“学生不知。”
“(哂笑不知?不知岂敢言道?”
“先生消气,学生所言不知,是不知先生所问的,为何道。”
“哦?愿闻其详。”
“观宇宙寰宇,星移斗转;顾山川草木,四季更迭;览尘埃蜉蝣,朝生暮死。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此天道隐无名。”
萧也韫愣了愣,想以前这来学府的学生全是酸儒,怎么今儿来的是个“老庄”?
可杨先生这大儒没有丝毫生气,反倒是点着头平静道:“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他顿了顿,继续道:“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江楚一拜而言:“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为治国经世,各有其道。后继亚圣大道滥觞,漱流至今,君王群臣黎民百姓,人人心中皆有己道。故学生不知,先生想问的,是何道。”
老先生没有再多废话,三字了了:“你的道。”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乱世风云,沧海横流,经纶济世,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