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朝玉阶(四)(2 / 2)
张濯摊开手掌,将掌中的空签暴露在灯火之下,没有回答成椿这个问题。
他曾以为自己有能力护她这一世,不想让她死在倾轧的时局里。
可他也没料到自己的生命会如幽微之火,飘飘渺渺、不日将散。若人生还余下五年,他能为苏郁仪做点什么?
是折去她的羽翼,让她寂灭在红墙金瓦间。
还是扶她一程,为她青云路上再垫一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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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濯送给郁仪的樱桃有整整一匣,她带回直房后分给了隔壁午睡刚醒的秦酌一些。
曹岑他们还没回来,郁仪正好也不舍得把樱桃分给他们,余下的都被她收进了自己的房里。
今日虽然休沐,只是《会典》的差事千头万绪,她索性无事,便又回了庶常馆,在自己的位置前坐了下来,想着今日再多写些,省得明晚又要熬大夜。
才写了小半个时辰,孟司记便从外面走来了,见庶常馆里今日冷清,还有心与陈翰林玩笑了两句:“今日陈翰林倒是能躲清闲了。”
陈翰林连连摆手:“内贵人见笑了,今日是他们这批新人休沐的日子,下官都让他们出去逛逛,所以看着馆里没什么人。”
孟司记哦了声,玉指纤纤点了点郁仪:“那苏进士怎么还被你拘在这?”
郁仪忙起身解释:“不过是无事可做,想着《会典》三十七卷还差了几页便收尾,索性过来了结了它,我午前已经休息过了,才来不过小半个时辰。”
“这样。”孟司记点头,“你随我去一趟慈宁宫吧,太后娘娘有话问你。”
陈翰林听罢,不由得紧张:“前日不是才传召过,可是出了什么事,惹了太后娘娘的不快?”
孟司记掩唇:“哪有的事,苏进士去了便知道了。”
于是郁仪便将自己的笔放在笔架上架好,跟着孟司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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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留在太后身边的人很多,苏郁仪是这里头唯一的女郎。大臣们各怀心思地要将人送到太后身边去,自然也是各显神通。这些人里,除了那些博古通今的,还有不少天赋异禀的。譬如大理寺卿举荐的便是一位美貌少年,妙目盈盈,唇红齿白。左都御史甚至保举了一名传经讲法的和尚,眉宇间仙风道骨,轩然霞举。
太后皱着眉将一列名字看完,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这哪里是让哀家选侍读,分明……”
分明是选面首。
她把苏郁仪的名字圈起来:“只是这个苏郁仪,哀家也不知她能不能得用。”
能进宫的人都是有私心的,男人的私心往往在仕途官宦,而女人家的私心往往在攀附皇恩上。太后不计较自己手下的人有野心,却也害怕自己身边的人最后爬到自家儿子的龙床上去。
这个苏郁仪,人是张濯举荐的,学问也很是不错,只是她还得再摸一摸底细才是。
过了一刻钟,孟司记便把人领到了。
还是和前日一样话不多,恭恭敬敬的样子,只是今日没穿官服,一身青色的直裰上也没有什么修饰,背对着阳光,甚至能看清这小姑娘耳廓上细细的绒毛。
单看着的确是个叫人觉得舒心的长相。
太后屏退左右,对着郁仪招手:“到哀家跟前来。”
郁仪在她面前跪下,太后问她:“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么?”
这是郁仪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同太后说话,这位尊贵的女人身上带着馥郁的花香,甜美又厚重,这个味道几乎闻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
“下官正在学博学宏词科考试的题目,想着待到年底时试一试能不能去六部里谋个职务。”
“六部啊。”太后笑,“那可都是男人的天下。”
郁仪仰着脸看她,不卑不亢:“昔年间,整个天下都是男人的天下。”
太后轻轻挑了挑眉,端起茶盏啜饮一口。
“你是知道哀家为什么会几次三番叫你到慈宁宫来。”太后没有和她藏着掖着,“哀家的的确确是要选一位侍读学士到身边来,近日大臣们也都向哀家保举了不少官员,苏进士,你能不能给哀家一个,让哀家选你的理由?”
太后的话让郁仪的呼吸微微一紧。
她心里明白,这说明太后心里也有几分选她的打算,只是成算占多少她猜不出。
郁仪屏气凝神,俯身叩首,再起身时已经将要说的好打好了腹稿:“下官已决意自梳,终身不嫁。”
这话别说是太后,就连站在地罩处的孟司记都微微吃了一惊。
郁仪平心静气道:“自下官入宫之日起,下官便已经下定了这个决心。得蒙娘娘抬爱,下官能侍奉朝廷,断不会再屈居府宅之间为人屈从左右。”
空气安静了片刻,太后抬手让她起身。
“苏郁仪,哀家不喜欢存天理、灭人欲。”太后靠着迎枕,指腹细细摩挲着上面的刺绣,“哀家也不想看到任何人因为哀家的缘故,零丁孤苦。”
她抬起眼看着苏郁仪的五官:“你是一步一步从松江那个小地方考上来的女进士,哀家从不怀疑你的本领和决心,但唯有一件事,哀家要你保证。”
“你要忠于哀家、忠于皇帝、忠于大齐。如有违逆,纵然你有铜筋铁骨,哀家必会让你付出惨痛百倍的代价。”她收起眼底的柔和,袒露出不加掩饰的机锋与威严,“记住了吗?”
郁仪垂首答:“是,娘娘。”
太后也勾了勾唇:“你回去吧,有事哀家会再叫你。”
走出慈宁宫后,仍是孟司记来送她,这一回孟司记脸上的笑容更多了些:“恭喜你了。”
到了这一步,郁仪也知道这件事快要尘埃落定了,心中也松了口气。
“多谢内贵人。”
孟司记扶起她长揖的手臂:“你可以同他们一道叫我孟司记,也可直呼我名。”
孟司记名叫孟青月。
“好。”郁仪点头。
“只是,”孟司记又正色起来,“事以密成的道理你也是懂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要有数。”
郁仪谨慎:“多谢孟司记指教,下官省得。”
“张大人对你有恩,得空了记得给他磕个头。”
残阳如血。
郁仪不由得再次想到了张濯。
想到他掌上的那一支空签,想到他薄雾笼罩着的忧郁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