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 4 章(1 / 2)
她叫小禾。
……官老爷说,她是流民。
过去的事情,像一团被搅乱的泥水,总是在脑子里晃动,但怎么也理不清楚。
她知道自己曾经有家,有一个爹,两个姐姐。家里的枣树很高,小小的红果子挂满枝头,娘摘下来给她吃,甜得让人舍不得咽下去。
可慢慢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只记得,饥饿从远方慢慢爬到村里。爹瘦得眼窝深陷,躺在床上咳嗽个不停。
田里最后一小片半死不活的青苗,被大地主带着人收走,说是“借来充作军粮”。娘去和那些人争,回来时头发乱蓬蓬的,脸被扇得通红,牙也丢了几颗。
后来,父亲实在病得起不来了。
娘说,要送大姐去换一点钱,给家里买粮食。
大姐走时什么也没说,捧着一个小包袱。娘一直在门口看着,直到那辆破驴车滚起的灰尘消失在视线里。
听村里的大人说,大姐嫁的是个快要死的痨病鬼。她不懂什么是痨病鬼,也不明白大姐为什么再没有回来。
她只知道,家里越来越冷清了。
爹没熬过那个冬天。娘哭了一整晚,第二天把门一关,说要带她和二姐去找亲戚。
她问娘去哪,娘只说:“别问。”
她不知道亲戚在哪里,只记得娘一路牵着她的手,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再到更多完全不认识的地方。人越来越多,大家挤在一起往京城的方向走,有些人嘴里嘟囔着“京城有粮”,也有人边走边哭。
再后来,哭声也渐渐没了。
娘带着她和二姐一路走。二姐总是去和别人说话,有时候带回来一点东西吃,但更多的时候带不回来。娘告诉她,二姐是在帮家里换饭吃。
二姐也许也哭过,但她已经记不得了。
有一次,二姐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块硬得咬不动的饼,娘看着那块饼发了很久的呆,然后把它掰成两半,一半塞给她,一半塞给二姐。二姐没舍得吃,半夜也塞进了她手里。
娘一直咳嗽,声音和父亲临死前很像。可到了京畿,她们还是找不到亲戚——路人说,可能搬走了,也可能早就被逼得破产逃命了。
娘不信,拉着她在一条又一条街上找。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腿像不是自己的了,血粘在包着脚的那块破布上,每一步都刺痛。
后来,娘再也走不动了。
娘倒下后,二姐说,她有办法,能让娘活下去。接着就跑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二姐。
娘醒来的时候,问她二姐去哪了,她只是摇头。娘再也没有问,只是咳得越来越厉害。
她听见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说……说另一些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最近都能吃上肉了。
她不敢往下想,也想不明白。她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娘越来越虚弱,几乎连睁开眼睛都变得困难。她跪在娘身边,却哭不出来,只觉得喉咙干得发痛。
人群的骚动、娘的呼吸声、远处嘈杂的脚步声……所有的声音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她听不清,也不想听。
直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她太饿了,耳朵嗡嗡作响,根本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只隐约觉得,是个女人的声音,年轻又柔和。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女人半跪在自己面前。她穿的简朴,但料子一看就是贵人家的。
女人的脸藏在帷帽的阴影下,小禾看不太清楚,只觉得有点像大姐。
“你从哪来?你叫什么?这是你娘吗?”
声音又传来,清晰了些。
不是大姐,她意识到。大姐从不穿这么贵气的衣服,更不会这样温柔地说话。她呆呆地看着她,视线迟钝的挪开,几个看起来像是她随从的男子站得很近,眼神戒备。
他们其实用不着戒备。
周围没人敢直视他们,有一小部分人畏缩着后退了几步,而大多数人连动都不动,只是木讷地盯着空气。
她听说过,贵人会拿穷人祭天,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应该回答。她的喉咙动了动,费力地挤出一个字:“是。”
贵人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从哪来的?”
小禾看着她,空白的脑袋终于慢慢有了声音,像被堵住的河流开始松动了一样。
她死死盯着娘那张灰白的脸,过了许久,才干瘪地问:“你能救救我娘吗?”
*
楚映昭的目光从小女孩转到她脚边的女人身上。
那是个瘦得几乎只剩下骨头的女人,蜷缩在一块破烂的麻布上。嘴唇干裂发黑,双眼紧闭,胸口一动不动。
即便不懂医术,她也能看出,这女人已经死了。
死因不是单纯的饥饿,还有疾病。
人群中,那些瘦骨嶙峋的脸上,大多带着溃疡和红斑。咳嗽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腐败的味道。
答案显而易见:瘟疫。
大灾必有大疫,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
楚映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她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尽量放轻语气:“你愿意跟我走吗?”
小女孩茫然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艰难地开口:“能……带上我娘吗?”
楚映昭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带。但你和你娘要分开。你跟我走,你娘由这几个叔叔带去治病。”
小女孩的眼神空洞。她像是完全无法理解,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半晌,她握住女人的手,轻轻喊了一声:“娘。”
然后,她抬起头,轻声说:“我跟你走,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