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宁古的冬天(1 / 2)
冬,11月。
南都中心医院-住院部7楼
一屋子挤满了病人和陪护家属,这些人或躺、或坐,实在没地方了就站着。
有人把瓜子嗑得咔嚓咔嚓响,有人吧唧吧唧地啃苹果,有人倒水倒得哗啦啦响,还有个老太太在给病床上的孙子织毛衣,时不时还要絮絮叨叨数落儿媳的是非。
但几乎所有人,不管他嘴里嚼什么、手上干什么,眼睛都固定在电视屏幕上,除了墙角那两父子。
一名护士斜靠在门框上,双手插在口袋里,也和病人们一样死盯着电视屏幕,全忘了作为护士,她本该要求这些人肃静的。
这里明明是病房,却像单位里开茶话会一样喧嚷、热闹,甚至还带着一股过节似的兴奋劲儿。
但这些声音在宁长修听起来是那样嘈杂,让他心烦意乱,身上也感到更加燥热。早上有个病人说天太冷,让家属把病房里的暖气片温度调得很高,宁长修怕儿子躺了一上午背上出汗,想起该给儿子擦擦身子了。
他打来一盆开水,把儿子扶着坐起来,先给他擦了把脸,接着就给他擦脖子。
只擦了一下,宁长修就把手缩了回来,人也愣住了。
他皱着眉头,望着儿子的后脖颈,脸色越来越难看。
在儿子脖颈正下方,他看到4个浅墨色的数字:“7-3-4-2”,每个数字只有绿豆大小,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可宁长修是个心明眼细的人,他记得很清楚,早上给儿子洗脸、擦脖的时候这个部位还干干净净的,根本没这些墨水写上去的字。
宁长修回想了下,整一上午,除了去过一趟洗手间外,自己根本就没离开过病床,而且洗手间就在病房的小阳台上,也就是说,自己连病房都没出去过。什么时候被人在宁古脖子后画上这些的?宁古自己怎么都没发觉?
宁长修看着这行字心烦意乱,顾不上深究,赶紧用热毛巾来回擦了几下,可是没擦掉。
他把毛巾交到左手,拿右手拇指按上去,来回蹭,那颜色连丁点变淡的意思也没有。
他有点生气了,火气窜上头顶,手上加大了力度,来回搓了七八下,但那颜色似乎是渗在皮肤里面似的,就是纹丝不动。
“老宁,你轻点擦,疼呀。”宁古条件反射地把头一仰,后脖子一缩,抱怨说:“我脖子有那么脏吗?”
宁长修“哦”了一声,另拿条干毛巾给儿子揩干了脸上和脖子上的水,又看了眼那行数字,才轻轻把儿子的头放回到枕头上。
他不敢和儿子说,他知道宁古因为妈妈死得早,自尊心特别强,自小不怕被人打,就只受不了被人捉弄羞辱。他怕宁古要是知道有人敢在他脖子后面写字,恐怕当场就要和病房里的所有人干起架来。
是谁?!太欺负人了!!!宁长修怒目向病房内扫去,却没一个人注意到他。甚至没有一个人留意到这边还有一对父子。
宁长修看到了倚在门框里的护士,尽可能压低音量叫道:“护士,麻烦你过来看下护士,护”
那护士全身心都在电视上,叫了好几声她才听到,然而只甩过头来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等会儿。”
宁长修半张着嘴,不敢再叫她了。
他疲惫地一屁股落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病床上的儿子。
这个23岁的年轻人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目休息,仿佛这会儿又睡着了,全听不见房里的喧闹声。
宁长修看着儿子这个样子,心里时不时像被揪了一把似的悸痛:这是多么好的儿子啊,稚嫩的脸庞,剑眉朗目,本该是交个女朋友,事业初创的大好年华。亲戚给介绍过几个姑娘,本来人家都看上宁古了,但一听说他毕业后一年多都没找到工作,家里也没车、没房产,就再没搭理了。
毕业后一段时间宁古就时不时说脑袋疼,当时以为是没睡好,直到最近他说疼得厉害,才送到医院作检查,结果是脑癌,已经是晚期了,肿瘤位置特殊,根本无法切除。
医生昨天下了通知书,建议化疗,但宁长修还没有签字,不是不愿意签,是他卡里已经没钱了。
宁长修活到58岁上,才发现一个人一辈子靠着一点微薄的死工资过生活的话,家里是经不起一丁点折腾的。
他只有宁古这么一个儿子,养育这个儿子上学、治病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积蓄。
宁长修在过去的一周里联系了所有他认识的人,也只借到了5万块。远远不够,远远不够啊——宁长修心里这样想着,外表却强装作无事人一样,不想让儿子在这个时候看到父亲的脆弱和无奈。
钱还是得继续借,想到这儿,宁长修轻轻在儿子耳边说:“你睡会,我出去打个电话。”说完,便要起身。
“老宁,你别去了。”躺在床上的宁古忽然睁开眼睛,转头看着父亲,像是发现了父亲的心思似的,说:
“咱们昨晚上不是谈过了吗?该来的要来,该走的总是要走的,躺在医院里这些天我都想明白了,已经放下了。你以后日子还长,还得养老呢,手上要留点钱,不要再跟人借债了……”
宁长修没控制住自己,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这个年近六旬的老工程师的面颊滚落了下来,他捂住宁古的嘴,生怕他接着说不吉利的话,低声说:“你给我躺着休息,我打电话是单位里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