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京城(1 / 1)
钟观光是9月25日赶到京城的,通化到奉天难走,但是从新民屯开始就有火车——俄国人不许关内外铁路接到奉天,于是关外铁路的终点就在奉天西面一百二十里的新民屯了。看到此情景,钟观光很是为自己的北京之行担忧,虽然在奉天见过增祺将军的时候,在两万两银票的孝敬下,他对这条铁路不作反对,但自己所申请的铁路就是想在奉天连接关内外铁路的,势必会穿过俄国的东清铁路,现在俄国人连朝廷的铁路都不让接轨,商办的铁路能成吗?真不知道竟成怎么想的。
到了京城的当天,他忙的就拿着赵竹君的拜帖去拜访商部左丞王清穆王大人。这位王大人四十余岁,看完信后却是闭目不语,钟观光有些疑惑,但不好发问,只能耐心等待。似乎过了好久,才听他用带着吴语的官话道:“宪鬯啊,如今朝廷办路已意属商办,今办铁路公司正合上意,可这关外之地乃是非之地,如今洋人又占着不肯退,真要是大战一起,生灵涂炭,覆巢之下,你这铁路公司安有完卵?”
钟观光早对这个问题深思熟虑了,“大人爱护之意,学生万分感激。昔日太祖崛起海西,经营草昧,百战百胜,克创胚基,可见这关外乃我朝兴发之地,龙气所在,此万万不能为洋人所据,今俄人已筑东清铁路,横断东西,贯彻南北,关外之利之矿都将被其所夺。我大清虽有关内外铁路,但此路只到新民屯止,未有深入内里,不成局面。现通化长白山林之地,交通不便,矿产稀缺,素来为俄人所轻,安通奉铁路以民办为由从奉天延至通化,再由安东出海,此路也是横向,未与俄人铁路争利。”
王大人见钟观光一脸正气,侃侃而谈,倒也没有打断,待他说完道:“铁路一事,所需甚费,此路有一千余里,所费当为千万之巨,若是朝廷允办,此路几年可成?”
钟观光见他不纠结关外问题,知道其已有帮忙之意,当下把一些文书呈过来,里面最有份量有两份,一是张骞的入股文书,二是王季同通过关系让荷兰银行出的一份资金信用证明,上面金额写的很大,足有八百万之巨。“银钱所费,公司当能筹齐,朝廷允办后,当找洋师探路,此间约需两年,探路之后修筑,因路处山林,所费多时,需三到四年方成。”
王大人接过文书,边听他说边翻看起来,越看神色越是凝重起来,特别是最后洋人银行所开证明上的数额,很是惊人,这钱着实不少啊,比一些省的税赋还要多些。王季同办这份东西也是无奈之举,你要是装没钱吧,朝廷说你没钱不能修不了,你要是说自己有钱吧,那以后的一些摊派就立马要多起来了,但为了铁路能成,也只好如此了。王大人专心看这些文书,氛围一下子又凉了下来,直到他看完了最后一页,才道:“宪鬯,你上面所求煤矿铁矿铜矿倒是好办,只是这铁路干系甚大,颇费周折。今日稍晚,明日你来商部衙门,办矿和办路之文书需分开填写呈报,各矿允办之文很快就会下来,但铁路就看朝廷之意了。”
钟观光在旁连连点头,王大人停了一下,复又说道:“商部尚书载振大人可有所耳闻?”
钟观光闻言知道他说的意思,忙道:“学生有所耳闻,都有准备,都有准备。”
王大人哈哈一笑,“如此,你且先回去,明日到衙门里来吧。”说完就端茶送客了。
翌日,钟观光去商部把文书都写好呈上,三四日之后由王大人安排下在衙门的前厅里匆匆见了载振一面,年轻的尚书大人甚是繁忙,只是寒暄了几句话就端茶送客了。当然,期间还是很利落的把四万两银票收去了——钟观光虽还有八万两但是不敢一次全部花光——然后只给了一句“等候朝廷旨意”的话就打发他走了。
似乎是银子起了作用,很快这办通化铁路的折子就拿到朝堂上议了,按照王大人的说法,在提倡商办铁路当口,和对京张铁路的态度不同,朝臣们都愿意看到看到这样一条挣不到钱,还很有可能亏本的非基干铁路商办。若真是要能修成,那么这奉天一省,大清的控制力将增强,而且铁路通到通化,对安定长白山一带也大有助力。随着越来越多的朝鲜民众越境垦殖于长白山一带,朝廷担忧之下光绪初年就在长白山一带设立了东边道,尤嫌不够下,又在去年把原来属于通化的大栗子一带新设为临江县,以加强对长白山边境的控制力,但光设城是不行的,临江一带人丁稀少,华民基本是一些木把子还有一些山客。若是通化铁路一通,那自然这一面的人丁都将兴旺,边境自然安稳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条铁路有着重大的战略意义。但和洋人相比,这些重大的优势都如吹灰一般的不重要了,在多数人唱高调的时候,自然就有人出言反对,比如外务部就把俄国人的意思传了过来:这铁路一办。我们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于是这通化铁路一事就暂时的不定期的搁置了。
钟观光知道这些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底了,清廷的办事效率也就很快,要是没有银子打点下去,他最快也要等到过年才有个信。估计是为了弥补收银子没办成事的愧疚,另行申办其他几个矿山和轮船公司都很快的同意下来了,他把这些信息都发电报给了王季同并由其转发给杨锐,然后等待他们的回音。
在钟观光发愁的时候,有一个人却高兴坏了。作为一个来自真正文明之地的绅士,一个有着诺大名望的记者,莫理循先生对此事非常的关注。他一直通过自己的关系和资源在呼吁英国制约对抗俄国势力南下,因为他的竭力运作,在后世,日俄战争常被人称作“莫里循战争”,大人物都认为,没有莫里循的鼓吹和挑拨,这场战争不会这么轻易就打起来的。莫里循凭借他在京城的关系网,通化铁路一事,很快就知道了,他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素材——一个传奇的发明家响应国家的号召修筑铁路,虽然没有触及东清铁路的任何利益,但却被俄国人粗暴的干涉。几经周转,他找到了正在北京严寒之中苦等指令的钟观光。开始钟观光收到拜帖的时候很奇怪,这个人他不认识啊,莫大夫,谁啊?无事见一见也好。只见前厅几个人,当中的是一个中年洋人,看见他便道:“钟先生,你好,你好!”说完对他作揖。
钟观光有点呆,却是被他说的中文给镇住了,这洋人说中国话还是第一次见,其实莫里循就是三板斧而已,他根本不懂中文。他机械的回应之后,坐下半天才说道:“鄙人和莫大夫似乎不曾见过,莫大夫此来是……?”
莫里循对此不以为意,自然的把话接了过去,通过翻译道:“钟先生,我是英国泰晤士报驻大清的记者,是听到你要办铁路的事情之后,很感兴趣,所以前来拜访。冒昧打扰了。”
记者,那就是报馆里的人的了,味精的广告让钟观光知道了报纸的威力,但要相信报纸能办成铁路那是异想天开。在一个多小时的交谈里,莫理循很快知道了他要的信息。回去之后很快天津、沪上的主要报纸都报道了他的文章:
“……我很荣幸见到了神奇调料味精的发明人之一钟观光先生,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北京寒冷的寓所里,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这位已经发了大财的发明家住的很简陋,待客的茶叶也很不好……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想承办的安通奉铁路的请求被政府长期的搁置了,但却不知道搁置的确切原因。按照可靠的信息,这条投资巨大但收益了了的铁路本来是会被政府批准的,但是却被俄国所反对,虽然他们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他们的利益只在东清铁路沿线,而且俄国和清政府之间也没有达成使其独占满洲的协议……
……虽然请求被搁置了,但是钟先生却只能呆在北京的寓所里,他告诉我他来北京是受了很多地方上有名望绅士们的嘱托,在现在的情况下,他无法回去面对他们的失望。他和那些准备创办铁路的绅士们都准备拿出自己所有的财产来修筑这条铁路,以改善当地居民的生活,虽然这条铁路不是干线铁路,投资也会有漫长的回收期,甚至还很有可能会因为货量不足而亏本。但他们还是愿意拿出财产来修筑铁路,只要政府可以批准……”
莫理循的报告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当然这只是在普通人之间,他的文章的真正所影响的是那些可以左右国家决策的高层,也只有这些人关心他的报道,在文章刊登不久之后,钟观光的寓所就开始有人陆续拜访了,来的大多是些掮客,一进门就吹嘘着自己又多大的能耐,这铁路一事要是交给他一定能成,钟观光对此都很客气,奉茶闲聊之后都一一请出去了。直到有一天有个叫龟田的日本人找来,他是日本金正银行的代表,说如果所修的铁路可以从金正银行贷款,他可以通过关系说服日本政府支持这条铁路,钟观光对此很感兴趣,和他相谈甚欢,只是表示自己一个人无法决定,还要等铁路通过朝廷允许后与股东商议之后才能决定。他走了之后,钟观光马上发电报给沪上,不是钱不够吗,现在就有个送钱来的,虽然朝廷铁路章程里希望完全商办,但也是允许外资可以占一小部分股份的。
电报发出去一周,他就收到了杨锐的远洋邮件。里面有一份英文报告,报告很厚,上面有些工厂常见的图表。杨锐的意思很明确,是需要他把这份报告送给美国公使康格先生,最好是能见上一面,然后说些话。这些话也在邮件里,内容只有两句话,一句是:铁路如果修筑将允诺所有外购的材料从美国购买,第二句话是:铁路修成后将让美国公司参与管理,还有就是一张东北的草绘图,和钟观光申请用的不同的是,铁路在通化用虚线向北延长了,行进两百多公里穿过宽城子之后还一直向松原白城伸展。
钟观光看不懂英文,但是图表却看得懂,上面似乎都是近几年的海关数据——此前杨锐就安排收集各类海关贸易信息,这些报告的数据都是来自于此——对于这份报告的意思他大致还是猜测出来了:就是告诉美国人东北对其来说是个重要的市场,而要获得这个市场不能指望东清铁路,因为对于美国的主打产品棉布来说,日本纺织业是个强有力的竞争者,而对美国另一个拳头商品煤油而言俄国又是凶狠的对手,要想美国商品畅行无阻就得有另外一条铁路输送商品。“要想控制市场就得自己控制通路”——这话是杨锐每次开会说到那些小小的、精明的让人头疼的地区小贩子们时常常提到的话。
钟观光马上行动起来,但是他到了使馆区就被拦住了——庚子事变之后使馆区的安保严密了许多,他又不通英文,无奈之下只好回头去找王大人。王大人对其的办法不无赞同,他毕竟是做过外务的,知道对于羸弱的大清来说,唯一能对付洋人的只有是洋人自己。当下安排人陪同他一起去了。看在王大人的官轿官府的份上,这次钟观光终于通过了,而且在美国大使馆也没用被阻止,在王大人通报之后一个秘书摸样的人告知他们公使先生很忙,如果要有事情可以由他转告。
钟观光当下把准备好的话说了一遍,秘书拿出笔记下了他所说的要点,最后离开的时候,钟观光把报告和自己地址交给了他,让他转交公使先生。这场接见只花了十分钟不到,但是钟观光来来去去却从上午折腾到了下午。该办的都办完了,接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