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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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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在这里变的很暗,杂生的草木植物,使得一切看上去都斑驳陆离,什么都不真切。

二十年前,这里的阮府,当家的主人是国子监祭酒,掌教诸生,曲江池畔这座临水雅宅是他安养晚年的所在。这位阮大人,性子端方,不喜与人过多交往,好清静,只爱看书做学问,云伯想不出来,这样的人,能做什么招人恨到这般地步的事情,怎么就被人灭了门。

他来回看了看,那年轻人已经看不到了,云伯略一思量,身形从大门处消失,再出现的时候,已经进到了院中。

这宅子屋宇错落有致,依照着地形而建,地面上铺着砖石,建有小型假山,还从外面引了活水进来,整座宅子就是一个精美的庭院,像个大盆景,一间间带着木头回廊的屋宇,或在水上,或在花丛,靠着外墙处,遍植红枫,此刻红枫的叶子已经开始变色,但因为荒废了太久,假山上从前种植的藤蔓植物,肆意疯长,有些已经顺着墙壁和破裂的地板长入了屋子。

一层层精致的拉门,现在仅剩下一格格门框,有的倒在地上,厚厚地灰尘与落叶中,偶有小兽的足迹。从现在的一些痕迹中依然可以看出,当时情况有些惨烈,假山的顶端整个掉落,在地上被砸碎了,屋内破坏严重,主屋连地板都破了一个个大洞,断口参差,似是大力所致,却不像被武器砸的。

当年的血迹,现在已经看不出来了,不过云伯还是能够想象的出来,被灭门的时候,阮府之中的情况极其暴烈,府内众人完全没有招架还手之力,看建筑的木柱都有裂开的纹路,有的柱子生生断裂,或者凹了进去。

“怎么会这样?”云伯喃喃自语,“这竟不像是人力所为。”

他出了主屋,一路往后,后面属于后宅,多住女眷,显得更为精巧一些。遥遥地,隔着小池塘的假山上,一座闺阁样式的屋宇,垂着几重帘幕,相比其他地方还完好,屋前的木头回廊,竟然还被打扫过。

“春未姑娘!”云伯欣喜异常,低低地唤道,加快脚步。

云伯奔入屋宇,踩着木头板廊,空空地脚步声。旧了的帘幕后面,一层层雪色的纱幔,里面摆着一盏香案,香早已燃尽,还残留了好闻的味道,案上几样精致小点,并清水一杯。

“那个年轻人!”

云伯手中食盒掉落在地,里面滚出同样的精致小点,还有一盒盒包装精美的茶叶,最下面一层是一套珍珠首饰,他再顾不上,闪身而出,身影几下明灭已到大门外。

大门外,菖蒲随风摆动,小径隐在繁荫中,哪里还有方才那年轻郎中的身影。

云伯行步如飞,沿着来路细细查找,从下午一直到傍晚,从冷僻的阮宅,一路到繁华的芙蓉园,来来回回,可那年轻的郎中,就像一颗水滴融入了大海,再也找不到了。

“那郎中到底是什么人?他跟阮家,跟春未姑娘有怎样的关系?”云伯对着曲江池,池面被晚霞所染,恍惚之中,似又看到当年那张艳若霞光的脸。

物是人非,二十年光景,对于他们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可对于凡人而言,却能够改变许多。

“主上,老奴怕是要辜负主上所托了。”云伯重重叹了一声气。

暮色从水的那一边蔓延过来,刚刚升起的月亮,薄薄地,一层银灰色,挂在坊门旁边。绕过热闹的东市,这里的坊巷显得安静,印书刻章的店铺早早打样,没有了客人,也就没有了人迹。

只有一个背着药箱,背后插着一把油纸伞,手握一把花束的年轻男子缓步走着。

一间酒肆的后门,就开在这条巷子里。天色刚晚,便有几个泼皮吃多了浊酒,尿急的在后面巷子里解决。

那几人远远地瞧着男子过来,一身端正朴素的纯棉衣袍,硬是被他穿出挺括的感觉,不染纤尘。

“哎哟,你们瞧那是谁?”几个泼皮并排对着墙根撒尿,其中一个撞了撞身旁的泼皮,讪皮讪脸道。

那些泼皮野狗似的,望着男子纷纷笑起来。“老子正愁今天的酒钱没有着落呢,这下好了,有人送钱来了。”

他们胡乱提起裤子,胡乱在衣裳上蹭了蹭手,步履凌乱朝那男子走去。“这不是甘霖医馆的姬先生么,出诊去了?”

那背着药箱,拿着花束的,正是甘霖医馆的姬先生,谦谦公子,温润如玉。见到这几人,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又恢复一贯的清淡,也无话。

几个泼皮迅速将姬先生围了起来。

“姬先生,我们弟兄几个手头紧,跟你要点钱花。”其中一名泼皮,身材健壮魁梧,衣服也不好好穿,坦着胸膛,胸口处丛生茂密毛发,上面还沾着酒渍菜液。

另一名泼皮紧跟着道:“想必姬先生不会拒绝我们哥几个,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就当是你交的保护费。”

这几个泼皮在附近一带惯有恶名,敲诈勒索,无恶不作,但也就只敢欺负欺负良善之辈,常找附近商家讨要保护费,不给就讹上,搅扰的人家无法正常开店做买卖。他们是府衙里的常客,浑身的虱子多了,也就没什么顾忌了,反正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又没有杀人放火,附近商家们无奈,只得时不时为了打发这几个臭虫多少给点钱,他们每次也不多要,够喝酒的就行,甘霖医馆也曾受过他们的骚扰,每次姬先生都默不作声的给钱,因此这几人有恃无恐。

姬先生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不像从前,默默从怀里掏钱。

“怎么,不乐意?”那坦着胸膛的泼皮提高了声音,瞪眼鼓腮道。

其他几个泼皮围着姬先生打转,“趁哥几个还好好说话,乖乖拿钱了事,瞧您这身衣裳挺干净,那女瞎子做的吧?弄脏了多不好。”

“没想到那个瞎子,竟然还能做衣裳,早知道当初她死了爹,流浪到这里的时候,老子就把她收了,虽然模样长的一般般,又是个病秧子,听说还是她爹的野种,外面的私生货,但好歹也是个女人,能上炕,给暖个被窝,或许还能生几个小崽子,老子也算有个婆娘,省得出去找女人还要花钱了。”

几个泼皮吃酒吃的有了几分醉意,说起话来荤腥不已,姬先生握着花束的手,猛地收紧。

“也多亏了咱们姬先生,老好人,收留了那个瞎子,拿药给她调理,这两年瞧着人比过去好看多了,也水灵了,也跟朵花似的。”泼皮凑到姬先生脸前,一口酒气直往上喷,“姬先生,你手里这花,是给那瞎子的吧?你说说你,模样生得好,又有手艺,怎么偏就拿那瞎子当个宝贝?莫不是那女瞎子有我们兄弟不知道的好处?是不是在床上……”

姬先生听不下去了,冷冷开口:“不就是要钱么,我给,不过现在身上没有,你们跟我去医馆取。”

从这里到甘霖医馆,说远不远,但也有段路要走,几个泼皮有些犹豫。

“身上没有?兄弟我搜搜看——”

一双脏兮兮,油腻腻地大手就往姬先生素净的衣裳上摸。

姬先生身形未动,却已是后退,避开那双脏手,他忽然抬头看了看天。

月亮被坊门遮挡了,巷子里完全暗下去,这里未挂灯盏,只有酒肆后门半敞,依稀透出一丁点亮。

没有风,后门忽然在几个泼皮身后紧紧关上,仅有的一点光亮也随之湮灭,巷子被重重房檐投下的暗影完全遮挡,暮色转为全黑,只听几下沉闷的钝响,除此之外,再无动静。

当月亮从坊门前再一次露脸的时候,甘霖医馆的大门前,阿婼提着一盏昏黄的小灯笼,静静地站在外面。

姬先生从巷子拐角的地方走了出来,棉布的衣衫整洁,手里握着一把花束,迎着她加快脚步。

阿婼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小脸上露出笑容。“回来了。”

姬先生站在她身前,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风,语带责怪。“夜里风大,不是说过,我若晚归,不必站在外头等么。”

“你不回来,我心里不踏实。”阿婼伸手去接他的药箱。

“我自己提,太重。”他拦住她的手,将花束递给她,又试了试她手上的温度。“有点凉,你站在这里多久了?”

“不久。”阿婼低头,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等你多久都不算久。”

姬先生比阿婼高出许多,垂首静静看她片刻,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往医馆内走。

阿婼脸上快要烧起来了,将头埋在他胸口,他身上有水的味道,花的香气,还有……淡淡地、血的腥气。

“今日出诊,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么?”阿婼细细分辨着他身上的气味。

“没有。只是顺便去看了一个故人,所以回的晚了。”

姬先生将阿婼抱到她房里,将她放在榻上,细心盖好薄被。“已经过了仲秋,天气渐凉,你这身子最怕风,怕凉,一定要多加注意。”

阿婼手里抱着花,低头轻嗅。姬先生找来一个器皿,将花插起来,给她放在床头,又去厨房里倒了热水,拿给她暖手,忙活了一通,自己搬过一张椅子,在她床榻旁边守礼的坐着,细细问她身体上的事情,又给她号了号脉。

“天晚了,你歇息吧,我也回房洗漱去了。”姬先生站起来,吹灭那盏拿进来的灯笼。

黑暗中,阿婼漆黑的双眼,定定对着姬先生。“阿琰,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瞎子,多年之前,我孤身流浪到这里,被几个泼皮欺负,承蒙你收留,你待我……比家人还好,只是……”

他等了半天,她却没说下去了。“只是什么?”

阿婼的脸在黑暗里发烧。“没什么,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你不仅收留我,还费心费力的医治我,你的大恩大德,阿婼此生恐怕都难以回报。”

“我不会让你死的。”姬先生的声音清淡,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阿婼笑了笑:“生死之事,我早已看开,我这身子,胎里带的孱弱,打小就是个药罐子,吃了这么多年药,早就药石无效,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自艾自怜,此生能够遇到你,便是我最大的幸运,我只是可惜,不能亲眼看看你的样子,把你的模样刻在心里,下辈子报答你。”

“我不会让你死的。”姬先生又重复了一遍,伸手摸了摸阿婼的头,“别费神在这些事上,遇到你,才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如果没有你,我恐怕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阿婼听得一头雾水,姬先生再不多说,让她早点安睡,自己便出了屋子。

阿婼没有睡,她听到他在院中打水。姬琰是个非常爱洁净的人,每天都要洗澡,无论春夏秋冬,哪怕下大雪也必须洗澡,所以他身上总是会有好闻的味道。自从被他收留,她能够为他做的事情非常有限,就是帮着整理整理药材,他连茶都不让她泡。

经常在这样的深夜,她隔着窗户,听他一举一动,一呼一吸,为自己此生感到庆幸,还能遇到一个这样的男子。

只是,他到底为何要对自己这般好,这般爱护,阿婼实在想不明白,他是喜欢自己吗?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长的好不好看,但好像从来没有人夸过自己美丽,大约容貌着实一般,而姬琰应该很好看,她经常听来的女客惊艳的语气这么说道。

可是姬琰对她温柔有加,早让她的一颗心都乱了套,却也对她十分守礼,从未有出格的举动,除了从外面抱她进来。

姬琰的生活极其简单,简单到近乎苍白。

有时候,越是苍白,越是令人感觉无法跨越和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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