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英雄（1 / 2）
第二天清晨的一缕阳光出现，这决斗之日终是到了。
忠亲王府四门大开，几辆车驾奔驰而出。这最大的一辆车，厢内却只坐了一个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忠亲王爷。
他此时神情恍惚，却不似这生死决斗之日当有的警觉和振作，他甚至有些神不守舍。原因自无别个，乃是此时他脑中尤在回放着，昨晚又与那名已在他府上关了三个多月的，出自皇甫家的祭师会面的情景。
那位祭师虽是人类，但于他的感观之中，已然决非人类，或者说，那只是一个傀儡，而这傀儡之上那个牵线的，却绝非人类。
它只给了他两个消息，一个是今日之决斗，他如无它的帮助，必死无疑。第二个，就是如他愿与它合作，则可以共掌这海洋、这陆地，这星球。它并未给他商量的余地，只有两个选择：接受、或者是死亡。
他的修为已入真人多年，乃十分自信自己的直觉，他此次的感觉很确实，这个神秘的魔物说的都是真的，它并非骗他，或者也可以说以它的力量，已不屑于骗他。它有一千种方法可以联系他，或要他的命，而即便将眼前之人杀死，于事情是丝毫无补。
以他所料，此魔物之所以心平气和地与他谈判，只是因为如有他作为棋子，或者说是工具，那么它控制这个世界可能会省那么一点力气和时间，仅此而已。而这个陆地上的王是谁，它并不关心，因为这并不重要，确切地说便是，不论他是谁，都只能在臣服于它时才会存在，否则，随手抹去后再换一个便是……
一生之岁月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他有时也在迷茫，自己这一生是对是错？千百年后，人们口中的自己，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不知走神了多久，最终他的思维定格在昨晚会面最后那惊人的一幕——那个祭师右手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祭刀，无一丝犹豫地挥手便将自己的左手砍下，就完全好像这身躯不是自己的一般，那断口处筋肉骨碴宛然，血流泉涌，但这个人却全不理会。他将那只满是刺青的断手交给他，只说了最后一句话：“想好了，就把它放在心口上。这世界从此便有你的一半。”……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隔着衣袋摸了一下这只始终未僵硬的断手。它不再流血，但他能感觉到它是活的，在那皮肤之下，有着莫名的东西在微微蠕动，如同恶魔的胚胎……
午时三刻，决斗正时已到。
已经无法描述这三块礁四周到底聚集了多少人、多少船。
最大的船，自是那”九天“号，如同一片陆地一般地占去了东面一大片海面。船舷很高，当是空驶，甲板面已与这边三块礁石的表面平齐，甚或还高上一点，想是务必要衬托皇帝的尊严。
甲板上站满了旗甲鲜明的御林军。而皇帝与皇后所处的位置更高，乃是在那宫阙之顶层，此处更是能轻松惬意地鸟瞰全局，其余的数不清的亲王、郡王、皇子、皇孙……还有那三公六部一品的大员，镇国将军……都按身份、官阶分处在不同楼层。
这当是皇家来为忠亲王爷助威的。但真正是希不希望他活下来，则只有皇帝本人自己知道了。不过面上现在还是要摆出一家人的架势的。
而其它的，渔家、世家、武林中人、富商阔佬、街霸闲人、京城纨裤、三教九流……真是数之不尽的人山人海。海上大船、小船交错而停，只为能多利用海面空间。而只要是有那桅杆，其上无不爬着手脚麻利之人，同时也还得是眼快、脑子也快的人。
空中也是有着几个身影，六个真人俱都在此。霍雨儿一闪眼，只有其中一位老年太监自己是那天在京城未见过的，当是那传言里的茂才公公了吧？
海盗王在空中那豪迈的笑声自是传了很远，不一时，便传音与她：”姑娘，恭喜你修成真人！如此年纪便修为到此，实是愧煞我等。从此以后，我们便是一路人了。老哥自来给你站台助威，你把那老小子打到海里喂王八，老哥便自有大礼送你！“
想这在场的真人也早都已识出自家的修为已破先天，只这海盗王一贯与自己自来熟，却是来主动打了招呼。霍雨儿也不愿冷落了这个人，便也望空拱了拱手，礼貌传音回道：”前辈别来无恙！“
海盗王笑道：“你后来居上，莫要叫我前辈，叫声‘老哥‘，我便是有面子了！呵呵呵……“
霍雨儿也是拱拱手，心下暗叹他眼光犀利，便也不再理会。
其实船多人多，挤挤挨挨的，却只是为了在能看清内里的同时，给决斗场腾出足够大的空间。这三块礁在内以及周围方圆四里的海面干干净净，一片浮木也无。海中的鱼儿都似被这周围的数不清的船只，和那空气中淡淡的杀机所惊吓，逃得远远的了。
午时二刻，忠王爷即一身明黄甲胄于内，金黄战袍于外，面覆黄金面具，一双锐利如鹰隼黑白分明的眼，自那面具的眼孔中向外瞧着，睥睨四边，从容自码头如闲庭信步般于空中走到了他的礁石之上。只是向着”九天”号方向拱了拱手，算与皇伯父见过了礼，之后自负手而立，便如标枪一般笔直站在那里。
他如此般却非怠慢，盖因将军出征，向不必行跪礼。风吹他战袍猎猎，远远望之，宛如金子祷成的黄金神像。只是在望见霍雨儿之时，他身上微微一震。
“难道，它说的的确是真的？”忠王爷心下一阵动摇。霍雨儿已是真人境界他自是明了，但他却看不透她修为，这显然是已强过自己之兆，而这种修炼速度？……他实已再难去想。然未几，他眼光又转坚定，想是亦知未战先怯乃速败之道，故强自将这丝畏惧心思斩断了。
旁人却是全然无法看得到这些暗中的相较。无数祭师见这忠王爷气势，感其作为多年来的大陆巅峰，果是不同凡响，气便早已为之夺，全无霍雨儿这般敢争竞的心理。
霍雨儿也是扫视了这忠王爷一眼，便知此时已世易时移，再不是那日长街广场之上，一个在地，一个在天，一个苦战求生，一个冷眼看戏。她只慨叹，时至今日，二人已是站在了同一平面，而且，自己实已超越了他，反是他的性命要操于自己手中。只可惜如此场面，当时与她并肩死战的那个他，却是无法亲眼看见了……
想及石坚，便仍是将神识向堑犁村扫过，想道：“他，当是记得今天的日子吧？他也会为我遥遥地祝福吧？也可能是祈祷我能活下来，保住性命？抑或如他劝我的，希望我推迟了这决斗时间？但他却不知我现下已不再是当日模样，实已可操纵对方生死……”
不说心思，霍雨儿神识过处，已见了那瘦削身影，仍穿了厚衣，在春寒中站在自家庭院，遥望着这里的方向。
有风，拂面虽寒，却不冻土，只见得花园之中，地上已是东一簇、西一簇地冒了许多花草的芽，几株桃树也隐约有了花苞的尖在向外钻。“春天真的来了，他也是真的还记得今日，也便还记得我！”霍雨儿慨叹，过后心下一片温馨平静，并于此战再无疑虑。
神识收回，只听得那大礁之上，一位老者朗声而言——“肃静！”，全场顿时如传染般地一片一片地寂静下来。连那之前尚在与皇后说笑的皇帝也是敛了笑容，郑重端坐起来。
皇家车驾也是大早便出了宫，几十里路下来，虽是车子平稳，但这六十许的老人也自有些疲累。今日事涉皇室要人生死，他自不能不来，而且还有一桩，他心底里也着实期待，再见那已几次出现于自己睡梦之中的婀娜背影一面……
“时辰已到。鱼神在上，渔家自决，生死不论。预备，开始！”一声断喝之后，那些无有功夫和先天以下的，已早连忙地饮下了魔鲛血，只睁大了眼，看着两块礁石上的两个身影。
忠王爷战袍飞舞，甲胄分明，在这春日暖阳之下格外耀眼。但更耀眼的是，他身上升起的足有五十丈高的巨大鱼魂！
真人鱼魂，本就巨大，而忠王爷此际已全无隐藏，实力全展，自是现了那四面八方全是利刺的斑驳的狮子鱼魂！无愧于天才祭师之名，真人的五十丈鱼魂，已然是大陆历史上少有了，大小也已然超过了那日霍雨儿所现，当然其质地凝实，又远非后者可比。忠王爷鱼魂呈深暗紫金之色，当是金、水、火、黑暗四属，除水而外，均为强力攻击之属，兼具锋锐、暴烈、诡异特质，恰如此人性情。
原本人们以为修为虽低的霍雨儿，乃是大陆如今属性最多的祭师，乃是四属琳琅，而忠王爷以前只是显露过最高的三属金皇鳐鱼鱼魂，却不想，他竟是隐藏了实力，如今这琳琅狮子鱼魂一出，四下哗然鼓噪，声音竟是一浪高于一浪，越发地大将起来。
然也有人为忠王爷所惊异的同时，因不明就里，便以为霍雨儿已无活路，归罪于豁子制订这短的决斗之期，人丛中便是隐隐有那一些人声传出：“豁子，不公！豁子，不公！”的声音来。他们当然却是不知，如方才海盗王所言，霍雨儿已是入了真人，并不会那般不堪一击。
而“九天”号上的九五至尊，在见了忠王爷的鱼魂之后，虽面上笑容不变，但神情间已是冷了下来，身上竟不由也有了一丝淡淡的杀意。
霍雨儿万不会畏惧忠王爷的鱼魂，他之准确实力她已是心中有数儿，但刚才魔龙一个突然的心灵传讯却惊到了她：“我闻到了它的气息！那个符篆！它离这里不远，但不知具体在哪里！”
魔龙自在霍雨儿身后十余丈远处，原是全身惬意盘蜷，但此时它已是六足全然站立，翅膀也自半开，竟一副随时可以逃跑模样。只对面敌手已是展开了鱼魂，故它这一做作却也不甚乍眼。
霍雨儿心下戒备，但却也无法全神防这怪物，只祈祷它莫来捣乱便好。因为决斗已然开始，她固知生死相搏，优势再大也当一心应对，如今斩杀仇人、为全家报仇才是最大之事，故虽这怪物非同小可，但也只能是先将之暂放一旁，待事了再去理会。
没有让围观人群久等，霍雨儿自抛却了杂念，精神到处，她的鱼魂也自身上骤然升腾而起！先是五属鬼斧的闪电鲨，有那六十丈高！
此处须知，非是霍雨儿精神力只及六十丈，而是闪电鲨鱼魂的极限便是六十丈高，便如那狮子鱼魂极限便是五十丈许高一般。
“鬼斧！“
”竟是鬼斧！“
”真人！这姑娘已是真人了！天！“
“闪电鲨魂！我没有看错吧？还从未有人见过祭师的闪电鲨魂吧？鬼斧真的有啊！……”
……
人群中已是失声叫了一大片……
自不待人群中的嚎叫达到高点，霍雨儿再开一属！轰！她的鱼魂彻底地换了，只是两个呼吸的时间，一息旧魂模糊，二息新魂清晰！——七彩神仙鱼魂！高已达百丈！那两条长长如仙娥水袖般的丝鳍更是长达一百五十余丈！
六属神工鱼魂本是上古龙鲸，但也可是祭师自行击杀的六属鱼魂，七彩神仙便在此列，只是比那上古龙鲸还要强力！还要绝美！还要震撼！
“天啊！神工！这女孩乃是神工！天啊！我这辈子竟能见到神工！”
“我不是在做梦？……”
……
人群以比之刚才快了十倍的速度，开始把那满腔的惊讶和激动，用吼的方式炸将出来！现场一片山呼海啸！现场之人无不动容，十人中已是有九个半人在纵情嘶吼，就如不嘶吼出来，便会被憋在心里的兴奋给胀死一般！
只那皇帝，却已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手支在桌上，胸口起伏，双目圆睁！这回，他看的却不是那美色，而是那百丈之高，雄伟得便是远远观瞧也须仰视的，五彩斑斓得无以言表的，美丽而又威严的鱼魂！
而人们即将把这种癫狂推到最高潮时，霍雨儿的鱼魂却又模糊了。
“是支持不住了？”
“是停手了？”
“是……？怎么了？”
……
一个又一个想法在人丛之中闪过，此时却无人开口。
这一息时间虽短，但仍足够头脑已是被烧得狂热的人们飞快地想上许多……也好在这一息却短，下一息始，一股来自心灵深处的悸动便席卷全场！
所有人声都如被利刀斩断般鸦雀无声，一只如鱼吻如鹰喙的嘴部自地面伸上出来，伴随着骤然炸响的海潮和冰裂之音，接着是头、颈、一双长达四百五十丈的双翅、鱼身、鱼尾，一条人们只在梦中和画里见过的巨大的高达二百二十丈的鱼魂自地面完全升腾而出！
它全身离地之时，头仰向天，双翅全张，只是一声无声地向天嘶吼！一股弥天极地的威压，以霍雨儿为中心，向四面横扫而过！
“北冥幼鲲！”
没有人有丝毫怀疑，没有人例外地，心中都自浮出这四个字，这代表了这个世界最震撼人心的四个字。在场的所有祭师，只除了忠王爷，连天空中的欧阳志远在内，便是无人召集地，如听到了无声号令般，全数无声无息单膝跪了，朝拜这早已自成为祭师起，便烙印于心中的祭师之神！
北冥幼鲲的鱼魂无可模拟，便是那幻影神技，霍雨儿用过的“浮光掠影”也不行，这也是幼鲲那数不胜数的奇诡例外处之一。
——天人其魂，之为幼鲲。
“天人！”
似受了祭师感染一般，无数在场之人，也是不自觉地单膝跪于地面，朝拜这传说中世界的守护之神，人们无声地流下了泪水，一息之前的癫狂已然于无声无息间平复，取而代之的是心中的敬畏、感动和虔诚！
他们也朝拜天人，这一水世界中人的巅峰！只这无声的场面，却比之方才，更让人激动一万倍！来到了现场的每一个人，为自己的这次到来而无比地自豪，谁想自己一生之中，竟然看到了这神一般的鱼魂？和这神一样的人？是真的，而不是梦……
那刚才不自觉站起的九五至尊，此时反倒是瘫坐了下去，双目无神地，只向霍雨儿的方向空洞地看着，仿佛在那如天地至尊的生物面前，已是失去了全部的骄傲和威严……
与所有其他人不同的，仅有一人呆若木鸡，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此人不是别个，便是方才还一度威风八面的忠亲王爷。
此时他身周的五十丈原本也高大无比的狮子鱼魂，此际在对面二百二十丈的北冥幼鲲面前，以小鸡之比老鹰也嫌不够，以乌鸦比之凤凰也犹不及，直显得是那么地纤细、弱小、丑陋、猥琐……
他如一个在万众包围之中的小丑、孤魂野鬼，围观者众，却无人瞧他。他又如无人认领的被弃家犬，虽仍吠叫，可却没人会向它扔一根骨头。他的思绪已然停止，当下只是一片灰色的死寂。
“也许，成为幼鲲的仇人也是一种荣耀吧？……”忠王爷在心中自嘲和苦笑。
他知道，他的时代已然完了，结束了。他恍然之间一下子觉得，这个时代的落幕如此之快，只如那餐馆中的厨娘随手扔下一块肮脏的破抹布，自己便在这令人极度难堪的对比中被世人瞬间抛弃。他感到，他成了一个笑话。
“与幼鲲为敌已不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那等实力对比问题，而是你已然表征了邪恶的问题——你如不是恶贯满盈，又怎会与它为敌？”忠王爷在心底苦笑着喃喃。
少顷，他不由得一声惨笑，“哇”地，竟是一口鲜血突然间不受控制地喷将出来！他现在完全理解了那魔物的话，“你与她相斗必死无疑”。他已完全无了斗志。
“之后便是等待死亡了吗？
“是‘万里风城’吗？那还真是壮观啊，能死在里面，也不枉此生了……”忠王爷心道。
于方才吐血之后，他突然反而感到身上一阵轻松，仿佛全身的压力瞬间离开了自己。皇图霸业、江山社稷、杀父血仇、事业、爱情……自现在起，已是全然于己无关。
他不由低声自语：“容秀，你是对的，若得放下，便会解脱……”别人自看不到他的面具之下，此时嘴角却是有了一丝开朗的笑。
而又是突地，他似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他霍地站直了身，于全场寂然无声之中，只如一头负伤的野兽一般，大口喘了气，向霍雨儿嘶吼问道：“你可是来自’迷雾之海‘？你的刺青可是上官容秀所做？你可认识上官容秀？”
忠王爷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丝一毫的表情，霍雨儿全然感应得清清楚楚，他与她的精神力差了不是一个档次，在她的神识监视之下，他的一切变化都无所遁形。他这几句问出，倒是让霍雨儿一下子有点意外，想了想，便又释然。只心里暗道：“这恶人竟也还有人性中美的一面，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但涉及琴姨的问题，即便是这恶人问起，霍雨儿也不可不慎重回答。她只沉声道：“我自认得上官阿姨，我之刺青也确出自她手。你问来何事？只莫要以为也认得她，我便可免你之死，你就是下一百次地狱也赎不完你的罪孽！”
“我不求你饶我，虽技不如你，但我也自不会缚手就戮。但只是想在这最后之时，问你一下，她，她可曾提到过我？可曾有何话与我？”忠王爷问道。
在场之中，有那极少数的知道上官容秀的人，自是小声地向周围的人讲述着她是何等样人，有何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