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回 乱君(1 / 1)
[——笔者注,回目“乱君”源出荀子#183;君道:有乱君,无乱国。]
朱由检听了傅山一语,禁不住勃然变色。饶是再善于掩饰自己心理,听了这种言语,也都不能不大怒起来,何况他还是出名的性格暴躁?伸手用力一拍桌子,将桌上三只茶碗震得一起跳起,一只跌在地下,另两只却歪倒在桌上,热茶淋漓,三个人身上淌得到处都是,却谁也不动一下。傅山屏住呼吸,双眼一瞬不瞬地瞧着朱由检,目光中毫无半分怯意。朱由检也反视着他的眼睛,流露出来的却是愤怒,疑惑,不安,以及旁的一点什么东西。
沉默良久,桓震突地笑道:“相者有云,凡相必有破。朱兄何不请教一下破法?”朱由检冷哼一声,不屑道:“这等怪力乱神之谈,吾不与闻。”傅山微笑道:“听与不听自在朱兄,说与不说,却在傅某。”徐应元一直伺候在旁,听着两人一往一来的交谈,朱由检并不占上风,此刻再也忍耐不住,跨前一步,怒道:“爷不听,便不准你说!”桓震哈哈一笑,道:“两人之口易封,难道天下人攸攸之口,也是封得的么?”朱由检神色不变,淡淡地一挥手,示意徐应元退下。傅山见他态度少和,当即打蛇随棍上,紧逼一句,道:“面相须合命格,才能断人一生。朱兄何妨以生辰八字告我?”朱由检目光中疑惑之色一闪而逝,随口报了一个八字。
桓震却是晓得他生日的,那应该是万历三十八年的立春日,很是好记。可是听他报的日期,却是十一月二十四,就算古今历法略有差异,无论如何也不会是立春。他脑中一转,当即明白朱由检是拿了一个捏造的生辰,来诱骗傅山上当。倘若傅山当真洋洋洒洒地推算一大篇命格出来,料想他便要立时发作,喝令砍杀了自己二人。然而当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又没法子知会傅山,一时间只急得出了一身大汗,虽在深秋寒天,后背也已经地。
傅山定定地望着朱由检,手心中也已经满是汗水。他并非想不到对方虚报八字诓骗自己的可能性,然而可能终久只是可能,不论自己误真为假,或是误假为真,那都只有一种结果而已。想要借机瞧桓震眼色,朱由检、徐应元以及四名随从的十二对眼睛,却都是一瞬不瞬地瞪着自己,哪里能给他这种机会?到了这等时候,也只有押上一宝,赌他和桓震两人的运气了。
他心中波澜翻腾,脸上仍是一片镇静,慢慢扶起桌上翻到的茶杯,瞧瞧杯底,还有一点残茶未曾倒尽,张口一饮而尽,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声大笑道:“朱兄既然信不过我,只管赶我出去,砸我招牌便了,那又何必编造一个假八字来欺哄于我?这个八字,乃是主一生孤寒之命,岂能合得朱兄的面相?傅某虽然见识浅薄,还不至于连这也瞧不出。”说着,连连摇头。桓震听他如此说,心知他是孤注一掷,押定了朱由检会用假八字骗他。这一铺若是赌赢,朱由检立时便会相信他的“神算”,若是赌输,自己两人今日便不用离开春华楼了。
朱由检听了这话,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终于却又没说出来,只叫过徐应元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徐应元一面听,一面瞟着傅山,待得朱由检说完,应了声是,便自开门出去。桓震不知他去哪里,强笑道:“朱兄要替我们叫小曲么?”话刚出口,便觉这个笑话着实半分也不好笑,连忙讪讪然笑了两声,闭上嘴巴。
朱由检瞧着傅山,来回上下打量了半晌,忽然叹道:“我可真是糊涂,明明年纪不大,怎地连自己生辰也会记错。”他这句话一出,桓震、傅山都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傅山只觉头脑一阵发晕,连忙打起精神,笑道:“那打什么紧?先严在日,每到生辰都要咱们做小辈的提醒方能想起,便连五十大寿那天,也是儿女们将寿筵预备齐全了,他老人家才记起的呢。”朱由检也是哈哈一笑,道:“那是当得如此。”话头一转,压低声音道:“然则本朝成祖的故事,傅兄可曾听过么?”
他所说的,却是明成祖朱棣,还在燕邸时候的事情。据说那时有一个算命先生跑去寻朱棣,说他有帝王之相,将来定要做皇帝。其实他也未见得是甚么神算,不过是瞧出了朱棣一心想做皇帝的一个投机之徒罢了。哪料到朱棣那时候正在韬光养晦,以至于佯狂称疾瞒骗建文,哪里能容得这等人活在世上?当即寻个什么妖言惑众一类借口,将他砍了。后来朱棣果真坐了帝位,然而那算命先生却连骨头也都烂了。此时此刻说这么一个故事出来,自然便是警告傅山,不要学那个算命道士机关算尽搞政治投机,反误了卿卿性命。
傅山笑道:“山孤陋寡闻,不曾听过。但山却知道辰戌丑未全。”辰戌丑未全便是指太祖朱元璋的八字乾、戊辰、壬戌、丁丑、丁未了。算命的理论以为,辰戌丑未俱全是十分了不得的八字,而传说之中,朱元璋也正是因为刘基给他推算八字,这才揭竿而起,终于成就一代伟业的。朱由检是太祖子孙,自然熟知太祖的生辰,听得傅山这般说,那是将自己比作刘伯温了。他虽然目下居于信邸,可是心中未必没有过做皇帝的念头。在他小的时候,曾经有那么一次,扯着哥哥天启皇帝的龙袍问道:“哥哥这是甚么官儿的官服?将来我也能做这官儿么?”皇帝哥哥却也并不生气,倒笑嘻嘻地将他抱在膝头,说道:“这个官儿么,再过得两年,便轮到你来做啦。”
此刻他与傅山来回驳诘,两人引用的都是一些不可尽信的街谈巷语,一个说你敢政治投机我便要杀你,一个说你须得借我臂助,才能成就大事,这一个回合,却是不分胜负。以朱由检的身份,大可以一声令下,叫四名随从一起上前,便踩也能将两人踩死了。只是他的心中却有些什么东西,不准他那样做,有一个声音仿佛在诘问他:难道你要杀了你的刘伯温么?然而更多的却是顾忌,恐惧和担忧。这些感情,自从他身为皇家子弟,身为信王的那一天便已经存在了,它们混杂起来,叫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面前的这两个人,难道正是上天降下,能帮助自己高枕安眠的人么?十六岁的年轻王爷,在他的心里一遍遍地扪心自问。
桓震见傅山已经掌握了局面,心中略觉安定,当下要来添一点油,烧一把火。哈哈一笑,道:“青竹,我瞧朱兄的八字,必定与他面相相似,因此不愿告诉你罢了。”方才傅山既说他面相主破家子弟,此刻桓震又说他八字与面相相合,那不是破上加破了么?朱由检哪里容得这等言语,当下又要暴跳起来,恰好这时房门轻轻扣了两下,却是徐应元在外道:“爷,老奴进来了。”朱由检听得这两声轻扣,似乎恍然大悟一般,脸上暴戾之色渐渐褪去,重又坐了下来,扬声道:“来罢!”徐应元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朱由检身后站定了,也不说话。
朱由检瞪了桓震一眼,向傅山道:“某的生辰乃是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廿四日。”傅山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一算,道:“嗯,那是辛亥、庚寅、乙未、己卯,此命格……”故意顿了一顿,重重地道:“主的乃是志大才疏,身死家破!”朱由检再也忍耐不住,伸足踢翻了椅子,叫道:“给孤拿下!”四名随从一拥而上,擒手的擒手,捉脚的捉脚,将两人按了个结结实实。
桓震给按在地下,毫无还手之力,面临生死关头,心中反而并不害怕,高声道:“相士据命而论,并无错处!”朱由检怒道:“你可知道孤是甚人?敢在孤面前这等放肆!”桓震笑道:“那自然知道的。只是王爷自己却又是否知道自己是何等人?”
朱由检冷哼一声,示意按住桓震的随从将手稍松,让桓震抬起头来喘息,冷笑道:“孤怎地不知自己是何等人了?”桓震但觉颈中压力稍轻,连忙透了两口大气,瞧着这个将来的亡国之君,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说道:“便是一个志大才疏,身死家破的可怜人罢了。”朱由检本意之中,是料他定会吹捧自己一番,以为进身之资的,没料到从他口中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间不由得怔了一怔,旋即回味过来,这句话中实在有极深的含义,一方面是说皇兄龙驭之后,自己便要继位;现下天启皇帝身体羸弱无后,那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万一哪天有个万一,能够继承大统的,必定就是他信王。这一点,不光皇帝哥哥知道,他自己知道,连魏忠贤也都知道。正因如此,平日里他说话做事,不敢有一毫逾矩的把柄给人抓住,至于说暗地里豢养了许多死士,那不是他想造反,却是怕死而已。另一方面,却又是说大明朝的天下,终于也要在他手中丢掉。
不知从哪一天起,信王朱由检瞧着自己那个只懂得拿绳锯墨斗,提起朱笔来便要打颤的皇帝哥哥,心中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之情。他虽然闭户读书,躲在自己宫里做缩头乌龟,但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山西叛乱了,他知道;南京地震了,他知道;河北蝗灾了,他也是知道。这个国家,许多皇帝哥哥不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了,然而知道了又有甚么用处?他并不是皇帝,不能下旨捕杀河北的蝗虫,也不能发银赈济陕西的灾民。也许在他的心中,经常想到假若有那么一天,自己坐在皇帝哥哥的龙椅上,手中握着皇帝哥哥的玉玺,那么他一定是大明朝的中兴之主……决不是什么亡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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