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妖祸 (3)(1 / 2)
第三十一章:妖祸(3)
“圣上,笔墨都准备好了。”武则天抽回思绪,眯起眼睛看了看身旁垂眸低语的女官,笑了:“婉儿,今天这样难得的盛会,你得给朕想个新鲜有趣的玩法,光做几首奉和圣制的诗可不行。”上官婉儿仍然半躬着身子,蒂尔道:“圣上真是好兴致。奉和诗都已经做了,要不……今天咱们再联个句吧?”
“好啊,好啊。”武则天开心地竟有些眉飞色舞:“婉儿,还是你来主持,人人都要参加,一个都别饶过了。”“是。”上官婉儿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道:“不过……今天大家都做过诗了,这联句就算是余兴,还是容易些,用柏梁体吧。”“好,就听你的。”
圣谕下达,席间各人无论如何,都要打点起百倍的精神来应付。狄仁杰自早一路登山,到此时已十分疲惫。从陇右道返京之后,他明显地感到自己身心俱疲,体力一天比一天衰落下去,他深切地预感到,自己恐怕真的要面对人生的终点了。对于死亡,他并不惧怕,生死有命,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狄仁杰是能够坦然应对的。让他百转心结无法释怀的,只是遗落在七十载生命长河中的点滴遗憾,并不多,却桩桩件件锥心刺骨。这些天来,每一个难眠的漫漫长夜里,他的心都在焦虑和思念中辗转。有些事,还没有安排妥当;有些人,还让他牵挂怀恋——怕只怕,自己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狄、狄阁老。”“哦,周大人?”狄仁杰看了看坐在自己下手桌上的周梁昆,那副衰败枯槁的面貌,竟比年前鸿胪寺案发时更甚。陇右战事以来,自己的整个身心都被西北边陲的动荡所占据,倒把这位周大人的案子搁到一边了。今天还是回到洛阳后,狄仁杰第一次见到周梁昆,乍一眼还真被对方行将就木的鬼样子吓了一跳。狄仁杰隐约感到,刘奕飞被杀案背后的隐情比想象的还要凶险。今天这石淙山一游,周梁昆始终在狄仁杰的左右徘徊,欲言又止,狄仁杰则若即若离,他没什么可着急的,就等对方先开口。
周梁昆张了张嘴,眼中突现一抹深重的恐惧,随即脸色煞白,低头不语。狄仁杰略感诧异,也不多问,只默默地用余光扫过周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异样,在上官婉儿的主持下,联句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始了。武则天刚刚吟出起头的一句:“均露播恩天下公。”婉儿提笔落在纸上,今天随侍的内给事段沧海公公亲自按次序送上御用的琉璃杯,轮到的就要接着往下联。
接第一联的自然是太子李显。李显举杯饮了一口,微沱着脸吟道:“膝下欢情亦属同。”众人叫好,段公公将琉璃杯送到相王李旦面前。李旦浅笑低吟:“永欣丹扆三正通。”狄仁杰仔细观察武则天的神色,却见她温和地微笑着,慈爱的目光轮流停驻在两个儿子身上,狄仁杰不觉如释重负地长吁口气。
紧接着,琉璃杯送到了武三思的面前,他轻捋一把胡须,摇头晃脑地道:“野趣清吹忘登峰。”上官婉儿强忍着笑落笔,已经接到琉璃杯的太平公主微露不屑之色,望一望两位兄长,面对母亲吟道:“此景辄忆曾幼冲。”武则天冲这个最钟爱的女儿含笑点头。
“狄大人请。”狄仁杰定睛,原来段沧海已捧着琉璃杯来到自己面前,正笑容可掬地瞧着自己,狄仁杰略一拱手,便饮酒唱和:“余年方共游赤松。”放下酒杯,他似乎听到御座上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狄仁杰并没有抬头,凝神将骤然翻涌的惆怅默默咽下。
琉璃杯顺序又来到了张易之和张昌宗那里,这两位一个语带空灵:“愿作昆仑一野翁。”一个媚态十足:“阆苑陪欢谢崆峒。”狄仁杰连瞥都没有朝他们瞥一眼,他可不愿意被憎恶彻底败坏了游兴。
排在张氏兄弟之后的是兵部尚书姚崇,他的诗句气宇轩昂:“九垓浊气一逐空。”在扭捏作态、虚情假意的二张之后,姚崇的诗句仿佛涤清污浊的清风,让狄仁杰听了都赞赏地鼓起掌来。陇右大捷令这位新晋的年轻宰相在朝野中声望日隆,但他并未居功自傲、飘飘欲仙,对狄仁杰所表示出的尊重比此前更甚。狄仁杰能看得出来,姚崇的谦逊和严谨绝非伪装,而是发乎品性的正直。对此,他深感欣慰。姚崇在兵部嘉奖本次陇右功臣和任免事项上,都一一征询了狄仁杰的意见,甚至,还小心翼翼地提到了李元芳。狄仁杰对于其他人选和任命均开诚布公、侃侃而谈,唯有谈到李元芳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沉默得让姚崇都有点心惊了。最后,老宰相长叹一声,喃喃地道:“李元芳,他已经死了。老夫深知,‘达士徇名,生荣死哀。’都不是他追求的,故而,不提也罢。”于是姚崇懂得,李元芳是不能提的。
姚崇之后,便轮到了鸿胪寺卿周梁昆。狄仁杰冷眼旁观,却见周梁昆接过段公公捧上的琉璃杯时,紧张地双手不停颤抖,好不容易才哑着嗓子吟出一句:“四宇皆朝大明宫。”狄仁杰皱起眉头,果然上官婉儿也搁了笔,似笑非笑地道:“周大人这句欠妥,还请再做斟酌。”再看周梁昆,面如死灰、汗出如浆。狄仁杰也有些纳闷,鸿胪寺案件都过去了那么久,按理他不该突然恐惧成这个样子啊,不对,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于是狄仁杰轻咳一声,故意惊道:“咦,周大人,你是不是身体不适啊?怎么脸色这样差?”段公公还捧着盛琉璃杯的盘子站在周梁昆桌前,此时也附和道:“哎哟,周大人好像是不太好?”上官婉儿探询地望了望武则天,武则天阴沉着脸摆了摆手,婉儿会意,便温言道:“既然周大人偶感不适,那就先继续吧。”
再后便是曾泰和张柬之等一干朝中重臣,因为这二人均算是狄仁杰的亲近门生,狄仁杰仔细听了听他们的联句。曾泰的是:“贯索盈虚仰圣聪。”,张柬之则是:“欣承顾问愧才庸。”都是四平八稳的唱和之句,狄仁杰知道他们谨慎,这,也是应该的。
联完了句,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上官婉儿把今天所做的奉和诗与联句一并誊写清楚,交给武皇御览。午后慵懒的阳光柔柔铺上树梢,武则天游兴已尽,终于感觉有些累了。于是大家登辇上马,悠悠荡荡地踏上归程。
狄仁杰和周梁昆的马车停在一处,两人并肩走去,狄仁杰看着周梁昆依旧灰白的面孔,关切询问:“周大人,感觉可好些了?”“啊,多谢狄阁老关怀,梁昆、梁昆……”周梁昆哆嗦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狄仁杰淡淡一笑,转身欲行,周梁昆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袍袖,嘶声道:“狄阁老,您、您救救我。”狄仁杰皱眉:“周大人,你到底是怎么了?如此鬼祟。”周梁昆急切地道:“生死簿、生死簿,狄大人可还记得年前的案子?”“当然记得。”狄仁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不动声色地道:“关于这件案子,记得本阁曾与周大人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莫非今天周大人还有其它想告诉本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