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硝烟 (6)(1 / 1)
第二十章:硝烟(6)
众人齐颂:“遵旨。”姚崇接着又奏:“此番敌情猖獗,边境布局虽定,朝廷仍然应派钦命大军前往陇右道,以显我天朝威仪、后援前线战事,更兼安抚陇右道一线受扰百姓。请陛下明鉴。”武则天颌首:“嗯,朕也是这样想的。这样吧姚崇,就由兵部负责尽速从河北道,关内道和山南道调集十万兵马,你们兵部再举荐一位领军大将军,朕来定钦差大臣和安抚使的人选。”姚崇略一思索,便道“圣上,右武威卫大将军林铮英勇善战,且出生于寿昌,对沙州、瓜州一线及其熟悉,是领兵的最佳人选。”“很好,就由林铮来做这个行军大总管,三日之内率军出征!”
“至于钦差和安抚使的人选嘛……”武则天沉吟起来,她的目光再度扫过众人,一张张脸上总算露出了些许欣慰之色,大殿里的气氛也略有松弛。不对,武则天凝眸在狄仁杰的脸上,心中泛起疑惑,为什么他不像别人那样面呈喜悦,反而显得比刚开始时还要严肃忧虑,她轻唤了一声:“国老……”
狄仁杰猛然一悚,掩在袖笼中的右手颤抖得几乎捏不住那份军报,他闭了闭眼睛,终于跨前半步,躬身道:“老臣在。”武则天和颜悦色地道:“国老,关于钦差和安抚使的人选,朕想听听你的意见。”狄仁杰点头,用平稳而有力的声音道:“陛下,老臣认为姚尚书方才的排兵布阵还缺失了一个关键的环节,只有填补上这个环节,我们才能商讨其它事项。”
“你说什么?!”武则天惊得几乎从龙椅上腾身而起:“关键环节?怎么?我们还遗漏了什么关键环节?”姚崇也不觉面露惊惧,直盯着狄仁杰。狄仁杰苦笑了一下,缓缓地从袖中褪出军报,双手平端过顶:“陛下,老臣这里还有一份发自二十天之前的军报,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军报上呈武则天,大殿内又一次陷入最沉闷的寂静之中。众人之中有的在悄然观察武则天的表情;有的反复打量狄仁杰,似乎在猜测着什么;还有的只顾低头屏息……狄仁杰直视前方,他曾经反复设想过多次武则天看到军报后的反应,和自己该如何应对,但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
武则天缓缓搁下军报,脸色铁青地抬起头来,仿佛是从牙缝里发出的声音:“国老,这份军报朕都看明白了,现在朕要听你说说,所谓的遗漏环节是什么?你又有什么应对之策?”“圣上!”狄仁杰深施一礼,现在他反而没有了顾虑,在满殿狐疑的目光中从容应答:“陛下圣明,陇右道上自沙州以西北依次为伊州和庭州,此两州北邻东突厥,西接西突厥,可谓是陇右道上大周的最后一道防线。而今默啜率先攻下瓜州和肃州,包围沙州,我大周军队从凉州出发自东向西挺进,确是良策一条,但请陛下试想,假如此时伊州、庭州出现状况,沙州必将腹背受敌,一旦我军无法快速收复瓜州和肃州,沙州绝难支撑。而如果庭州、伊州、沙州尽落贼人之手,我军即使收复瓜州和肃州,西域商路也已然被截成两段,默啜的阴谋也就得逞了。”
狄仁杰的话就像晴天霹雳在观风殿上炸开,一时间众人什么表情都有,惊慌失措的、难以置信的、嗤之以鼻的……姚崇忍不住了,跨前一步道:“陛下,狄阁老,这份军报到底说的什么?何人所发?为何未经兵部?又怎么会令狄阁老担忧到伊州和庭州?据我所知,伊州和庭州的防务一向固若金汤,况且默啜的人马尽在东段,与我大周军兵鏖战,又怎么可能腾出手去到沙州以西的伊州和庭州作战?这、这实在令人不解啊。”
没有人回答姚崇的问题。狄仁杰和武则天都沉默着,许久,武则天才长叹一声,沉闷地道:“既然国老指出了疏漏之处,那么就请再谈谈补救之策吧。”
深重的悲戚骤然间敛住了狄仁杰的心神,他强自镇定,再度开口:“圣上,老臣以为军报上面所述之事关乎朝廷重臣,况且还有很多疑点,因此伊州和庭州的状况必须要有一名钦差前去调查清楚。既然陇右战事本来就需要一名钦差领兵前往,老臣建议,就让这名钦差和林铮将军分兵两路:林将军带兵支援肃州和瓜州;钦差则借道吐蕃迂回到玉门和阳关西侧,从那里向北直上伊州,一则沥清伊州和庭州的疑云,二则与从东部平寇的大周军队形成合围之势,如此安排,不怕默啜之患不除!”说到这里,他猛然抬起头,直视冕旒后皱纹密布中的那双眼睛,铿锵有力地道:“陛下,老臣愿亲赴陇右道,为大周扫除默啜贼寇!”
武则天没有答话,两对历经沧桑的目光无言交汇,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武则天轻轻问了一句:“怀英啊,你的三公子是在庭州服流刑吧?”“是。”狄仁杰低下头,不经意间眼前有些许的模糊。
武则天垂目深思,阶下突然走出张易之,他此前一直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发生的一切,这时候拿定了主意,出班奏道:“陛下,微臣有一事不明。”张易之说话的声音颇为清朗动听,与所有在场的人都不同,他边说边抬头直视着武则天,眼珠还缓缓转动,脸上带着又轻浮又讨巧的微笑,果然让武则天阴沉的脸上露出些微暖意,她轻叹着问:“易之啊,你又有什么事?”
张易之抬手指了指姚崇,语调轻松地道:“倒也不是别的什么,只是听方才姚尚书的话,似乎狄阁老上呈之军报并未到过兵部,姚尚书对此一无所知。同样,阁部各位显然也从未见过这份军报。这样易之可就不懂了,难道军报不该是走先报兵部再达阁部,最后才上呈陛下这样的次序吗?既然狄阁老手中的这份军报没有走正规的途径,那么是不是该如姚尚书方才所问的那样,让大家知道军报何人所发,怎么会到狄阁老的手中,究竟写了什么内容,否则我等恐怕很难给陛下出主意。”
狄仁杰差点就想对着那张光滑的俊脸唾去,如此轻慢不恭的言辞、公然挑战的姿态,如果换作别人,恐怕武则天早就勃然大怒了,但偏偏是他张易之。果然龙椅上的老妇只是无奈地轻哼一声:“易之,你先退下。大家都先退下吧。哦,国老、姚尚书,你们两个留下。”
众人鱼贯而出,张易之特意从狄仁杰的面前经过,跺跺脚冷笑出声,随后才扬长而去。狄仁杰视若无睹,他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再去顾及这等小人。他深知武则天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军报的来历,是对自己的莫大信任和保护,但是她也没有接受自己充任钦差的请命,这就意味着吉凶仍然难卜。众人全部退出,诺大的殿宇上只留下他和姚崇挺立阶前,姚崇看了眼狄仁杰,老人花白的胡须随着沉重的呼吸微微颤动,姚崇朝上拱手,轻声道:“陛下,国老年事已高,是不是可以赐个座?”
“啊,是朕疏忽了。”武则天连忙招呼:“来人,快给国老赐坐。”狄仁杰忙道:“陛下。”话音未落,青衣内侍已搬来椅子,武则天温言劝道:“怀英,快坐下吧。”“谢陛下。”狄仁杰缓缓落座,整理好袍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武则天再次长叹一声:“怀英啊,你知道从神都去伊州和庭州路途有多么遥远,如借道吐蕃,那还要翻越祁连山,沿昆仑山麓前行,你的身体能吃得消吗?”狄仁杰淡然一笑:“要履行为臣子者的责任,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足道。走点儿远路、翻几座高山算不了什么。”武则天微微颌首:“你的忠心朕是清楚的。对你,朕深信不疑。不过怀英啊,”她突然面露微笑,道:“别告诉朕你这次请命全是出于公心,那样,朕可就不能尽信了。”
狄仁杰低下头苦笑:“陛下圣明。臣老了,过去倒也不知道,人老以后竟会如此牵挂自己的孩子们,特别是离家远行的孩子,心里面真是时时刻刻都放不下……”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武则天直听得心中酸涩难抑,她的眼前瞬息掠过那些个面庞:显、旦、弘、贤,他们都是、曾经是她的孩子们……
武则天举起军报:“姚崇啊,你拿去看吧。”姚崇双手接过军报,匆匆浏览,恍然大悟的同时不觉全身冰冷,他注意到,军报居中的部分布满水渍、字迹已经模糊,他猛然意识到,这应该是狄仁杰长时间紧握军报,手心中的汗水所致。顿时,姚崇心中阵阵痛楚,这位老人该是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啊。
武则天发问了:“姚崇,现在你都明白了吧。对国老的忠心朕不会有丝毫质疑,但假若朕准了国老的请命,是不是就会留下个大把柄,令世人可以据此诟病国老?”姚崇深躬到地:“圣上所言极是。官员之间私相勾连是我朝大罪,上可达谋逆之罪株连九族,国老绝不能与这样的罪责牵连在一起。况且,假如陛下任命国老为钦差,查察军报所述之案情,鉴于国老与送发军报的李元芳之间渊源颇深,不仅难以服众,还会令天下官员从此无视串连之罪,乱了国法纲常,后果将不堪设想。”
狄仁杰的耳朵嗡嗡作响,理智让他明白姚崇的一片苦心,但汹涌的情感却令他难以自持,难道这一次自己还是不能保护好李元芳?!早知如此,早知如此……狄仁杰想不下去了。
“那么姚尚书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武则天问。姚崇飞快地思考一番,郑重回禀:“陛下,从军报上看伊州和庭州的局势也已十分紧张,臣以为与其自洛阳派出钦差到伊州,倒不如还是就近任命合适人选,彻查翰海军相关案情。同时,陛下仍可委派狄阁老为陇右道安抚使,在战事略定之后沿陇右道招抚百姓,黜陟各州政务。”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武则天连连点头,又问:“那么钦差的人选?”姚崇看了眼狄仁杰,狠一狠心道:“鄯州位于肃州以南吐蕃以东,诚乃近水楼台。臣以为现任鄯州刺史、高平郡王武重规可担此钦差一职。”武则天微眯起眼睛,注视着狄仁杰问:“国老以为呢?”“臣……附议。”
从观风殿沿着长廊走到上阳宫门口,昨日夜半被叫入宫,到现在已是明丽的清晨。长廊两侧繁花似锦,却无法吸引狄仁杰和姚崇的目光。狄仁杰步履匆匆,始终不肯和姚崇说上一个字。姚崇默默跟在他的身后,直到上阳宫门前,才鼓起勇气轻唤了一声:“狄阁老,我……”狄仁杰的身子晃了晃,没有回头,只淡淡地道了句:“姚尚书,老夫感激你。”
姚崇呆立宫门前,看着沈槐将狄仁杰搀扶上马车,马车启动了。春阳娇艳,映在马车的亮铜车顶上,炫开点点光辉,落入姚崇的眼底,兵部尚书的眼圈红了。